一百零六仇了恨了尘缘了(下)
易水寒抬眼一看,却是孟臻和百灵,孟臻面色沉黯,百灵已是泪流满面,隐忍而泣,她抓住孟歌血淋淋的手,放在胸前,任泪珠一颗颗滴落在上面,她轻声道:“娘,女儿来送您。”易水寒知道,一定是孟臻嘱咐过,才使得这个平素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哭得这么隐忍,孟臻肯定说,姐姐的命是自己早就想好了,不要为她悲伤,平平静静的来送她,看她最后一面。
孟臻从易水寒手接过孟歌,抱在怀里,柔声道:“姐姐,十八年前,我就在家乡辰州为你立了衣冠冢,现在,我送你回去吧。”
易水寒和虚无道人都没有说话,由弟弟孟臻和义女百灵扶柩回乡,是最合适的安排,孟臻向虚无道人鞠躬,恭恭敬敬的唤一声“五爷”,虚无道人低叹一声,双手将孟臻扶起,孟臻面色的肌肉因痛苦而抽搐,他低下头,抱着孟歌往外走,突然看到雪凌后面黑风双煞守护着的千杯不倒翁,如当头一棒,脸色煞白,怀中孟歌几乎掉下,艰难的走过去,双膝跪倒,泪水流下,泣道:“老爷子,您,您就这么走了?”
百灵紧抓着母亲的手,见舅舅跪下,也赶紧跪了磕头,易水寒做为千杯不倒翁的侄子,上前将两人扶起,孟臻悲痛的看着易水寒问:“老爷子的死是否……”泪光中跳动疑惑和愤怒,易水寒蹙眉摇头道:“三叔走得很安祥。”
孟臻这才淡去怒火,问:“老爷子将安息何处?”易水寒侧脸看虚无道人,虚无道人嘶声道:“三哥是世外之人,我带他走,葬于师父墓旁。”既是如此,孟臻不便再问,看着怀中的孟歌,道:“水寒,姐姐可有遗言?”
易水寒黯然,片刻道:“岳母说,让你和百灵,好好的,活着。”孟臻瞟了眼身边一直低声哭泣不止的百灵,心底浮起温柔,点点头,又问:“如歌……”易水寒垂睫道:“我在岳母面前起了誓,让她幸福。”
孟臻目光坚定的看他一眼,又扫了眼满院的官兵,问:“他们想做什么?”易水寒漠然道:“来收拾这个院子。”孟臻不再说话,转身走了,百灵紧跟一旁,悲悲戚戚的哭着,消失在门外。
后院跑来一个官兵,向雪凌公主奏道:“回禀公主,在后院发现一个地道,深不可测,请公主指示。”雪凌公主偷偷看易水寒,易水寒眼皮动了动,没有反应,雪凌公主道:“带人进去,仔细检查。”
易水寒看着千杯不倒翁,哀声道:“五叔,水寒不敢拂逆您的意思,可是水寒想三叔陪在身边。”虚无道人似在犹豫,默默不语,易水寒悲痛的哭道:“罢了,水寒也知道三叔在世的时候心里太苦太累,今后便让他清静清静罢。”
虚无道人突然问雪凌公主:“白云已死,敢问公主对这尸体做何处理?”雪凌公主想了想,道:“人既已死,本公主拿着尸体也没用处,但凭处理。”虚无道人不作声,来到白云面前,长叹道:“大师兄,师父临走时曾说‘生有涯,功过自有人评,雄枭也罢,布衣也罢,不过数十载肉身’,我等五人都跪地起誓‘如有手足相残,当死无葬身之地’,可你不念同门情义,不顾师父遗言,杀尽二哥一家,人神共愤,你今日死是罪有应得,罢了,人死仇恨了,我也不忍叫你抛尸露野,还葬你于院内吧。”
被官兵们解械押在一边的丫环护院们突然跪地哭道:“就让我等做这下葬之事吧。”虚无道人奇问原由,众家奴哭道:“白云在世时曾说,若有朝一日死无葬身之地,必成厉鬼,杀尽背弃之人,我等身为奴仆,若不葬他,日后怕受鬼魂之扰。”
虚无道人一怔,怒道:“岂有此理,在世为害,死后亦要为害么?”众家奴哭泣,虚无道人只得摆手同意,因白云犯有谋财害命、通敌叛国之罪,其家奴也不能脱罪,现由官兵押解,故询问雪凌公主的意思,雪凌公主道:“就由他们现场埋葬罢,本公主随后再一一审讯。”官兵们得令放开众家奴,众家奴惶恐的上前收尸挖坑。
虚无道人突然想起一事,推开众家奴一把拉开白云衣裳,果然从胸前掏出一本册子来,这册页发黄,纸张残破,被鲜血染得面目全非,在中间更有一个破洞,分明是刚才打斗时被箭射穿,虚无道人顾不得一股血腥之味扑鼻,将册子翻到后面,一看,这只是半本,强抢强撕的痕迹十分明显,再细细的翻了几页,眉头紧锁。
易水寒远远的问:“五叔,可是剑谱?”虚无道人应道:“正是白云得的下半部,可是被血浸透,又被箭穿破,字图难辨。”说着将剑谱递过去,易水寒接过看了看,道:“五叔,您处理便是。”
虚无道人摇头道:“这是师父传给二哥的,二哥不在,就是你的。”易水寒道:“不,五叔,水寒的东西都是您和三叔的。”虚无道人默视片刻,叹道:“罢了,留着也没用,就地毁了罢。”易水寒点点头,虚无道人毫不犹豫的将册子撕成两半。
一名侍卫低声向雪凌公主道:“公主,这册子是从白云身上搜出,又是剑谱,可算脏物,应归朝庭所有,岂容他们毁了?”雪凌公主冷声道:“江湖事,江湖解决,这是人家的东西,人家愿毁就毁,再说,朝庭要的是兵法将才,要剑谱何用?”侍卫自知失言,默默退后。
虚无道人已将剑谱撕得粉碎,暗红色的碎纸片象一只只诡异的幽灵在夜空中忽起忽落,天已尽黑,但火把环立将院子映如白昼,一地散落的兵械与血迹在凋花落叶中显得阴森恐怖。
易水寒看了眼忙乱的众家奴,问雪凌公主:“敢问公主,是否亦要审讯我等?”雪凌公主看着他,易水寒的目光冰冷透骨,她叹口气,道:“素来朝庭与江湖互不干涉,你们走罢。”易水寒道:“谢公主。”向黑风双煞鞠躬示谢,抱起千杯不倒翁,虚无道人伸手接过,道:“水寒,我带三哥走。”
易水寒黯然道:“五叔,便容我跟去。”虚无道人道:“水寒,你该去找梅儿了,她如今生死未卜,你别忘了孟小姐最后的嘱托。”易水寒仍紧抱着千杯不倒翁,低泣不语,虚无道人道:“三哥最后一句说的什么?”易水寒一怔,“前仇若了,善待如歌”八个字犹在耳边,不由得大哭起来,卟嗵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虚无道人悲呼一声“三哥,仇了了,恨了了,尘缘了了,我们走罢。”抱着千杯不倒飘然离去,易水寒心中一颤,追上去,哭喊:“五叔,您也不要水寒了么?”夜色中传来虚无道人悲怆空洞的声音:“水寒,水寒,好自为之。”易水寒心如刀绞,忍不住扶住门槛,泪水滚滚而落。
随后跟上的黑风双煞亦是悲哭不已,向着虚无道人离去的方向遥遥三拜,易水寒忍悲行礼道:“两位前辈一向照料三叔之恩德,无以为报,若不嫌弃,请随晚辈回相州,晚辈当如亲人一般侍奉。”
黑风双煞哭道:“易公子不必多礼,我夫妻二人亦是感动老爷子的心胸无双,甘愿追随左右,只恨老爷子早有嘱咐,此乃宿恨家仇,我二人不得插手,否则又怎么忍心眼睁睁见老爷子离去,如此老爷子魂归天庭,我二人也该走了。”
易水寒问:“两位要去哪里?”黑风双煞道:“当初我夫妻是受一枫之托陪同老爷子回相州,如今,我们还去找一枫。”早在凤翔府时,易水寒就听他们说起欲认许一枫为义子和许一枫与南宫红颜之事,也曾唏嘘不已,一晃数月,不知一枫可好?
提到许一枫,黑风双煞叹道:“我们在心里早已将他视为亲生之子,他虽然一直拒绝我们,可是我们知道,他并不排斥我们,他是个傻孩子,延袭了母亲的怨恨和自卑。”易水寒一震,一枫的身世,除了三叔和自己,一向外人不知,他们怎么知道?
黑风双煞看出他的疑惑,道:“那天凌晨,他带南宫姑娘去大理,是我们趁夜去迷倒南宫长青夫妇的,故而在窗外听到了这件十八年前的故事。”易水寒陷入沉默,都是为上一辈的仇恨而活,可自己与一枫毕竟不同,男女情爱怎么能与数十条人命相提并论。
黑风双煞辞行,易水寒概然道:“待两位见到一枫,还请代晚辈问好,就说,大哥想他了。”黑风双煞看出他眼中的痛苦,点头道:“一定带到。”双双拱手而别,易水寒看着黑夜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突然想起白如歌,亦快步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