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落花街很美,就像一幅充满诗意的水彩画儿。六岁那年的我当然是不会想出这样的比喻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我的意识里,已经萌生和勾勒出这样的场景。后来,一次偶然的时候,我从我们家的床底下意外地翻出了几幅关于落花街的铅笔素描画儿。那几幅画儿被塞到一个大皮箱的底下,整整齐齐的,上面还盖了几件衣服。
这是谁画的?一定是爸爸!我很惊讶,拿着它们,充满兴趣儿地欣赏着。
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会欣赏什么画儿,只不过是自己喜欢罢了。那几幅铅笔素描画儿画得很好,老实说,当时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羡慕。我是很少用“羡慕”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心理感受的,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我把那几幅铅笔素描画儿拿给母亲看,她看到以后比我还惊讶,问我,你从哪儿找到的?
我回答说,从床底下的箱子里。
母亲拿起那几幅画儿仔细地端详着,然后说,这好像是你爸画的。
我说,一定是爸爸画的!
正说着话,父亲高兴地回到了家。见到母亲手里拿着的那几幅画儿后,他的笑容突然收了回去,他忙从母亲手里抢过它们,想也不想地就要扔掉。
我忙说,别扔别扔,我要我要!
母亲也说,挺好的画儿,扔了干吗?
父亲的表情有些严肃,说,这些画儿不能留下来。
母亲不解,问,为什么?
父亲说,你先不要问了,扔了再说。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一个粗粗的声音像开炮一样地响起,老柯,老柯,回来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父亲好像慌张起来,他连忙将手中的那几幅铅笔素描画儿塞到被子后面。塞好后,才应声说,回来了,回来了。
母亲去开了门。
就听母亲说,啊,是高主任啊,请进,快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他一脸的麻子,一脸的胡子,还有一脸的笑容,虽然穿着一身中山装,并且左上侧的兜里还别着一支钢笔,但还是显得五大三粗。这个人就是父亲他们车间的主任。以前听父亲跟母亲说过,这个高主任最大的能耐就是喝酒,技术不行,但喝酒绝对行。这个世界也真怪,人和人的境遇总是不同。其实最初这个高主任跟父亲一样,也是一个车工,后来,也不怎么弄的,喝着喝着,就喝成了车间主任。父亲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很感慨,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他找到了答案,所以后来就没再听他说过。
高主任是迈着四方步进来的,他穿着一双黑皮鞋,皮鞋蹭得很亮,皮鞋底下打了两个铁掌,走起路来卡卡直响,挺有派头的。我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一瓶白酒,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老柯,我上你家窜个门儿,想跟你好好喝几口儿,再唠唠。高主任说着,一屁股坐到床上。
行。父亲答应说。然后对母亲说,我跟高主任喝点儿酒。
母亲点点头,对高主任说,高主任,那我去给你们做点儿东西吧。
好。高主任说,我说那谁呀,弟妹啊,别太忙乎了,随便来点儿啥就行啦。
母亲去厨房做东西了。
高主任对父亲说,你看你,命多好,媳妇长得漂亮不说,还这么贤慧。唉,我就不如你啦,老婆没个样儿,拿不出手啊。
大嫂也挺好的。父亲应付着说。父亲其实根本就没有见到高主任的老婆。
她好?高主任笑了,仰着脸说,她哪好啊?个不高,胸不大,屁股不圆,就是腿粗,整个一个地缸。她哪能跟俺弟妹比啊。
说话间,母亲端上来两个菜,一个是炒鸡蛋,另一个是炒花生米。高主任起开带来的白酒,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又给父亲倒了一杯。倒到半杯的时候,父亲就直说好了好了。父亲的确喝不了多少酒,一喝脸就红,而且是一红到底。
这时,高主任端起酒杯说,来,老柯,喝!
高主任喝了一大口,父亲只是抿了一下。
放下酒杯,高主任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就招呼我们说,你们也过来吃啊。
母亲摆摆手,说,你们先吃吧,我们赶趟儿。
那好吧。高主任也不客气,呷了一口酒,兴致勃勃地对父亲说,老柯,你好好干,赶明儿厂里评劳模,我第一个选你。
父亲淡淡一笑,没吱声。
后来我才知道,这已经不是高主任第一次对父亲说这句话了,父亲当然不会当真。
高主任见父亲反应不强烈,就又说,以前我不就推荐过你吗,但领导没通过,说什么你还得努力。我当时就不干了,还跟他们喊起来了呢,我说,你们要是不让我们老柯当劳模,我他妈就不干了。唉,我真是尽力了!
是。父亲点着头说,多谢主任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这回我老高说话算数,今年一定要让你成为咱们厂的劳模,你放心,一定!说到这里,高主任话锋一转,说,老柯啊,这回咱们车间又来了一批活儿,你还得全力啊。
嗯,我会的。父亲说。
那就好。高主任说,哎,听说你画画儿不错,还参加过什么比赛?
我哪会画什么画儿啊。父亲掩饰说。
老柯,我可跟你说好了,不务正业可不行,厂里的纪律你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别说我帮不了你。高主任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我真不会画什么画儿。父亲显得很不自然。
是啊,高主任,老柯真不会画什么画儿。母亲也忙替父亲解释。
高主任又笑了,扬着酒杯说,我说多了,我说多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父亲端起酒杯,憋着劲儿,把酒喝了。
父亲没吃饭,只是吃了几口菜,他喝得满脸通红,红得就像一面红旗。
高主任走后,父亲和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三个孩子大口地吃着饭菜,他们却显得毫无味口,且忧心忡忡。
哥哥问,妈、爸,你们怎么还不吃呢?
母亲说,你们先吃吧。
随后,母亲把父亲拉到厨房。
虽然父亲和母亲在厨房的说话声很小,但我们依然听到了。
母亲问,高主任的意思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