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暗色天幕_雾越邸杀人事件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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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暗色天幕(1 / 2)

1

“哟,是一个团体的同伴呢。”

才走进那个房间,就听到如马嘶叫般高亢的声音。我们一群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声音的主人,在进门左手边墙上的壁炉前,是个个子矮小,戴着圆圆银框眼镜,刚迈入老年期的男人。壁炉中燃烧着货真价实的红红火焰,男人坐在壁炉前面的矮板凳上,两手烤着火取暖,只扭过粗短的脖子,对我们露出满脸的笑容。

他身上穿着看似编织的白色厚毛衣,年纪大约50出头,不,应该将近60了吧。从鼻子延展到嘴巴四周及下巴的白胡子,长得非常浓密,正好跟秃了一大半的头发成对比。

这个男人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吗?瞬间,我这么以为,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吧。

“请问……”第一个踏入房间的枪中秋清,开口想问这件事,可是,才开口,男人便笑得更夸张了。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举起一只手,用力挥动着,“刚才我不是说你们是同伴吗?我也是因为这场暴风雪,借住在这里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我也不例外。紧张纾解了,冻僵的身体才开始感应到房里的暖气,顿时暖和起来。

“打搅了……哎呀!”

最后进来的是芦野深月,在我正后方说。我回过头看,她的手还放在敞开的门把上,诧异地望着走廊。

“怎么了?”我问她。

她轻轻抚梳着淋湿的乌黑长发,疑惑地说:“带路的人不见了。”

原来是带我们来二楼这个房间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没说什么,只对她耸了耸冷得僵硬的肩膀。

“那个人阴阳怪气的。”深月说。

“他的确是个蛮冷淡的人。”

“不只是这样,我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很想说——那是因为你很漂亮啊。可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希望,这句话成为没意义的笑话。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显得很不自然。

这之间,其他人已经争先挤到壁炉前,伸出双手来烤火取暖。我边在嘴边摩擦着失去感觉的双手,边催促深月,跟着挤到壁炉前。

淡绿色大理石壁炉的上方,钉着一排厚厚的榉木装饰架,两端摆着高高的银烛台,中间排列着颜色鲜艳的彩绘壶,以及装饰有精致螺丝的小箱子。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但是,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颇有历史,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椭圆形大镜子,照着我们在壁炉前挤来挤去的模样。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放了大半个心,在火前默默待了好一阵子。

等身体稍微暖和了,我便开始打量这个房间。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应该有二三十个榻榻米。光这一个房间,就比我在东京——当然不是在二十三区内——所租的二居室大多了。天花板也很高,大概足足有两层楼高吧。

一套铺着豪华织品的沙发,从中央排到壁炉对面那一片墙前,看起来非常舒服。墙壁上交叉钉着好几个白色的装饰架。地上铺着非常豪华的波斯地毯,以鲜红底、暗绿色的配色为主,上面织着藤蔓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对壁炉的左手边——进门时,门的正前方的那一面墙壁,几乎是一整面的玻璃,除了从地面延伸约一米高的茶色围板之外,从围板上方到天花板,全都是玻璃。黑色细木格子,把图案玻璃隔成边长约30厘米的正方形。外面的灯光,把带点蓝色色调的玻璃,照得像深海一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清楚地浮现在玻璃上。

“真是吓死人了,”比我们早到一步的男人挪动矮板凳,空出位置来给我们,他温和地眯起圆圆眼镜下的眼睛,开始跟我们说话。“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谁受得了啊。对了,你们是出来旅行吗?”

“嗯,算是吧,”枪中摘下被蒸汽薰得雾茫茫的细边金框眼镜说,“您呢?是本地人吗?”

“是啊,勉强可以说是个医生吧,我姓忍冬。”

“nindou?”

“是的,忍耐的冬天——忍冬。”

很罕见的姓。金银花是在梅雨季节绽放出淡红色清纯花朵的一种草类,其学名就是“忍冬”。

“我懂了,”枪中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把视线转下脚下,不一会儿,又展露愉快的笑容,看着对方,说:“唷,这种巧合还真有趣呢。”

“什么巧合?”

“就是这片地毯啊。”

“啊?”老医生一脸茫然,视线跟着枪中再度俯视脚下,“这地毯怎么了吗?”

“您看不出来吗?”枪中望着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我,“你看出来了吧,铃藤。”

我默默摇了摇头,于是,枪中又接着说:

“你仔细看这张波斯地毯的图案,跟一般的‘唐草文样(藤蔓图案)’不太一样吧?整整大了一号,草也是一根一根独立着。而且强调茎部,把茎部画得特别长,叶子却没几片。”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跟阿拉伯风味的“唐草文样”大异其趣,不但没什么异国风情,还带点日本独特的逸趣。

“这是描绘金银花的图案,被称为‘忍冬唐草文’。”

“啊,你是说这个啊。”

“也简称为‘忍冬文样’,若要追溯起源,应该是源自古希腊的棕榈图案吧。这个图案经由印度传到中国、日本,就被冠上了这个名称。”

听到老医生冒出一句“哦”,枪中又转向老医生,说:

“这不是有趣的巧合吗?图案名称跟初次见面的人的姓一样的地毯,就铺在初次见面的地方。忍冬这个姓非常罕见,可是,在我们跨进这房间的瞬间,这屋子就已经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

“原来如此。”忍冬医生把脸皱成一团,笑着说:“您知道得真多呢,哪像我,除了自己的饭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连‘忍冬文样’这种东西都没听过。”

“对了,忍冬先生,您是来出诊的吗?”

“不,我是去其他地方出诊,看到云的变化不太对劲,就赶紧躲到这里来了。”

“真是明智之举,不像我们,差点就昏倒在路边了。”枪中瘦削的脸庞浮现出笑容,手在上衣口袋内摸索着,“抱歉,我姓枪中。”枪中从名片夹中拿出又湿又皱的名片,递给对方。这个动作将冻结在袖口的雪花啪啦啪啦抖落一地。

“枪中……名字是‘akikiyo’吗?”

“‘清’的读音是‘saya’,所以应该读成‘akisaya’。”

“原来如此,唷,是个导演呢,拍电视剧的吗?”

“不是的,是带领一个小剧团。”

“剧团?太棒了!”老医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小孩子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似的“剧团名字叫‘暗色天幕’,是个在东京表演的小剧团。”

“像是实验剧团之类的吧?其他人都是同一剧团的成员吗?”

“是的,”枪中点点头,指着我说:“这位是铃藤,我的大学学弟,刚出道的作家。他虽然不是剧团的成员,但是,我经常请他帮我写剧本。其他六个人,都是剧团的演员。

“一群东京剧团的人来到这里,应该有什么目的吧?是来这里举办地方公演吧?”

“很惭愧,我们还不够资格举办地方公演。”

“那么,是集训之类的啰?”

“这不是什么集训,只是个小小的慰劳旅行。”

“可是,怎么会在这种深山里迷路呢?”

忍冬医生保持一脸福相的笑容,毫不客气地东问西问,枪中就在这样的引导下,开始叙述我们到达这个屋子的经过。

2

信州自古以来即以恬静闻名的温泉地,相野是其中一个城镇。从相野出发,沿着山坡路,大约开一小时车,就可以到达一个叫御马原的小村庄。自从信州以“90年代新综合休闲地”大肆宣传后,这里已经是开发中的土地。

我们一行人到达御马原,是在前天——11月13日星期四。

话从头说;上个月“暗色天幕”所举办的秋季公演,勉强算是成功落幕,我们便决定找个地方旅行,稍微庆祝一下。特别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公演租用的小剧场负责人恰巧是从御马原来的,而且,又正好跟那个“开发计划”有关系。这个负责人跟剧团负责人枪中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说如果我们去御马原,他一定会替我们争取最好的福利。总之,我们是被他这句话煽动了。

结果,御马原这个地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开发中”地方,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文明的洗礼,还是个充满乡村风味的山中村落。不过,所谓“开发计划”应该是真有其事,处处可见进行中的工程工地。老实说,我唯一的感想是:怎么会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发呢。后来才听说,与其他案例一样,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某个议员大力推荐的。

我们住在村庄郊外最早落成的旅馆,这间旅馆的建筑,非常华丽也非常现代化,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剧场负责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了很大的功效,我们受到了物超所值的特别招待。

高尔夫球场与滑雪场的设备即将整建完毕;从相野通往这里的辅助道路也在兴建当中,完工后,那里应该会成为全县,哦,不,应该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热闹休闲地吧。我不禁想起,体格魁梧的中年旅馆经理,站在全新旅馆冷冷清清的大厅中,得意洋洋地述说着将来展望的模样。

我无法断定他所说的展望能否实现,不过,这次的确是在这个御马原旅馆,度过了非常舒适的假期。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但是,空气清新、环境安宁,让我从中了解到,我们平常生活的巨大都市,简直畸形到了极点。我相信应该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

今天——11月15日星期六,三天量夜的行程结束了。下午,我们离开了御马原。

旅馆的接送厢形巴士,沿着蜿蜒扭曲的未铺修道路,摇摇晃晃地开往相野。大约开了三四十分钟左右,越过隔开相野与御马原的山坡坡顶时,巴士突然停下来了。不等我们提出疑问,司机就一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车子不动了。只见他走出车外,东摸摸西摸摸,搞引擎搞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一点修复的迹象。好像是个颇棘手的问题,司机不得不向我们宣告,最好走回御马原的旅馆,从那里叫计程车,那个表情活像个外科医生,正因困难手术失败而沮丧。

真是糟糕透了,司机说,一定要请修理厂的人来,才能修好出故障的地方。可是,照司机的建议走回旅馆,需要很多时间,绝对搭不上预定中的火车,搞不好,连今天晚上都赶不回东京。

于是,我们想,既然车子差不多已经开到中途了,还不如继续往相野方向走。据司机告诉我们,大约再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某个有民居的城镇。从那里打电话叫计程车,应该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形发生。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这么做。接下来应该都是下坡,天气也不错,所以大家一致赞成往前走,顺便享受健行的乐趣。女性当中,有人穿着高跟鞋,不方便走这么远又这么难走的路,所以抱怨连连,但是,也只能请她们忍耐了。

告别连连点头致歉的司机后,我们一行人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坡下坡道。

结果……

3

“不过,大家平安无事就该庆幸了。”忍冬医生把手伸进圆领毛衣的衣领中,在衬衫口袋里钻动了一会,抽出一个扁平的盒子。那不是香烟盒,而是糖果之类的盒子。他从中拿出一颗银纸包装的东西,剥开包装纸,丢入口中。“这种地方,经常会下今天这样的大雪,只是今年提早了一些。每次一开始下,就会像这样倾泻下来。”

“真伤脑筋,”枪中望着面对户外的玻璃墙,“本来天气还好好的,突然就刮起了这场暴风雪。”

“没错,今天是有点太突然了,市内现在一定是一片慌乱。”医生摇着头说,“不过,那个司机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应该知道,这种季节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他说话有关西腔,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呢,从那个山坡走到这里非常远,大概有十公里吧。”

“有这么远?”枪中满脸诧异,“这里大概在哪个位置?”

“从相野的中心部来看,这里是在西北部的深山里吧。而山坡在相野的东北部,所以,你们等于是在山中绕了一大圈,才绕到这里来的。”

“原来如此。”

“你们大概是在哪里走错路了吧,啊,对了,那条山坡路的途中,的确有一条岔路通往这里。”

“一定是走到那条路去了,因为雪是从正面吹过来,完全看不清楚前面的路。而且,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一条路。”

“那么那个司机的责任就更大了。如果他提醒你们说有条岔路,说不定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说的也是,可是,现在怪他也无济于事。”枪中拢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感触良多地说,“现在可以待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就该谢天谢地了。老实说,在发现这栋房子之前,我还以为死定了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现在计程车也不可能冒着大雪开到这里来。”

“嗯,这也没办法啦。”枪中说完,微微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一个焦躁不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就说不要走到相野嘛,如果折回旅馆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希美崎兰今年24岁,是“暗色天幕”的女演员之一,拥有丰腴的均等身材,还有一张站在舞台上十分醒目的艳丽脸庞。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时髦,今天穿的是一件有鲜艳红色领子的黄色洋装。论容貌,的确是个大美人,不过,不是我会想接近的那种女性。

“兰,”枪中严厉地训诫她,“你这不是放马后炮吗?这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决定啊。”

“我本来就说我不想那么做啊。”

“我看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说话带刺的名望奈志,是个个子颇高,身材过瘦,瘦得像只剩骨架子的男人,是目前“暗色天幕”的演员中资历最深的一个。年纪比我小一岁,今年29岁。“名望奈志(音同“没名没姓”)”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当然是艺名,他的本名是松尾茂树。

“兰,你只是不想用自己的脚走那条山坡路吧?所以,就算我们折回旅馆,你还是会埋怨不停的。”

“你太过分了!”兰怒视名望。

“这是事实啊,有什么办法。”

“可是,人家不赶回东京就完蛋了嘛,到底要在这种地方待多久呢。”

“喂,你居然把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说成‘这种地方’,太失礼了吧?”

不然要我怎么说呢?”兰拢拢有点乱的鬈发,微微抽动着妆已经剥落的脸部肌肉,露出怒气无处可发的表情。

“好了、好了,”忍冬医生介入调停,“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年轻人跟我这个老人家不一样,何必急着去做什么事呢?这种程度的迷路,也算是一种人生经验嘛。”

他边咬着糖果,边吆喝一声,从矮板凳上站起来。他的身材跟脸一样圆圆胖胖,中等高度,比我矮一点点,大概还不到1.6米吧。

“有没有人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开临时诊所。”医生看一下身旁的黑皮包说。

听到医生这个玩笑,我们已经清醒却还在壁炉前僵成一团的脸才松弛下来。

这个时候,刚才我们进来的双开门,静悄悄地打开了。我的视线正好落在那个位置,所以立刻知道有人进来,可是,其他人是在听到微微沙哑、又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猛然回头,看到刚才带路的那个男人。

“各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男人指着他右手边——沙发旁边的茶色单开门,说:“各位,请到餐厅。”我们聚集的壁炉旁边,也有一个相同的门。连同通往走廊的双开门在内,这个房间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两侧的门,分别通往隔壁房间。男人用监视犯人般的眼神,依序看着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九个人。此时,我感觉到:当他的视线落在我斜后方的芦野身上时,瞬间停止了。不过,可能是因为芦野跟我提过这个男人的事,才让我产生了这种错觉吧。

男人微微行个礼,从走廊上消失。我们陆陆续续往他指示的那个门走去。

4

这个房间的结构跟隔壁房间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跟隔壁一样,是带点蓝色的玻璃墙,右手边有一个通往走廊的门。

壁炉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间相反的位置,已经点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钟,装饰着精致七宝手艺与纤细珐琅画。时钟两侧有小船形状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几个紫色玻璃配上莳绘的细颈瓶。这些既鲜艳又充满思古幽情的色调,让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语,玻璃艺术)。

黑漆餐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细长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摆着四张与五张椅子,铺在桌上的枣红色餐垫的张数,刚好跟我们的人数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丰盛呢。”忍冬医生用高亢的声音欢呼着,第一个走向餐桌。我们各自从餐桌旁的手推餐车上拿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未干的头发,边陆续就位。排放在桌子两侧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样是黑漆边框,铺上蓝色的缎布。

热腾腾的大杂烩与蔬菜浓汤,是现在最好的食物。装饰架上的大时钟,指着下午6点过后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遗忘的饥饿感顿时涌上来,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两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对了,枪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时,忍冬医生对坐在隔壁的枪中说:“难得有缘相识,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绍给我认识?”

“啊?”枪中好像正在想别的事,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随即恢复了正常,回答说:“啊,是啊、是啊。”

“您说得对,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动椅子,稍微离开桌子,向我们望过来,“从我旁边开始介绍,这位是刚才介绍过的铃藤棱一,他的旁边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对面是榊由高、希美崎兰、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们都是上个月公演的固定演员。对了,你们轮流介绍吧,谈谈自己的年龄、出身地、兴趣、专长……”

“饶了我们吧;枪中,”榊由高夸张地摊开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很疲惫了,请不要再叫我们做那么累人的事。”

他用带点鼻音的娇嗲声,吐出这句非常没有礼貌的台词。斜肩的纤细身体套着有点松垮的鲜红色毛衣。蓄着稍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巴掌脸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过,这个毫无疑问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却只会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兰,到那边去吧。”

说完,立刻离开餐桌,走向隔壁房间。希美崎兰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立刻随后跟上。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枪中很没面子地对忍冬医生说,“他就是这么没礼貌。”

“那家伙什么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间,露出栗鼠般的牙齿,“他有钱、长得帅,受女人欢迎。所以现在是我们剧团的灵魂人物。最近女观众暴增,都要归功于他那张俊美的脸蛋,而且,他的演技也还不错。所以,枪中当然不敢对他太凶啦。”

“我并没有特别纵容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清楚。”

“你自己也许这么认为,可是,在我看来,你真是太纵容他了。”

“是吗?”

“不过,也难怪啦,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李家产业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医生发出惊讶声,“原来是这样啊。”

战后,李家产业以生产电机产品为主,交出了颇令人瞩目的成绩单,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难怪忍冬医生会这么诧异了。

“他是现任社长的么子,也是所谓的浪荡子,是李家家族的异类。”枪中微微皱起眉头,“今年23岁,大学只读到二年级就休学了,好像也不打算毕业。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大学戏剧社,可是,一进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学同学,就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参加我的剧团,还拜托我照顾他。”

“原来如此。”

“不过,如果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早就丢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说,他的确还算是个不错的演员。”

“可是,枪中先生,你刚才说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艺名。”忍冬医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么,铃藤先生这个名字,就是笔名啰?”看我点了头,忍冬医生立刻把视线转回枪中,“枪中先生也是艺名吗?”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枪中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眼镜脏了,从口袋中掏出棉纸,仔细地擦着。

枪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岁,比我整整大三岁,可是,跟我一样,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抱歉,让我复习一遍好么?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人名。”忍冬医生说,“在那边的是李家产业的榊先生,嗯,的确长得不错,应该很受年轻女孩欢迎。那个跟他走的女孩,是兰吧?”

“她叫希美崎兰,本名是永纳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发音吧?不用告诉我他们的本名,不然我会搞地更乱,不知道怎么记才好。坐在铃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请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甲斐幸比古,26岁,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们之中最高大的一个,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实。微抿的嘴巴看起来不大,总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细又长,总之,整个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纤细。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镜,就像穿着白衣观察显微镜的学者。

“他身边的小姐是‘芦野’小姐吧?”

“我是芦野深月。”她静静微笑着。

芦野深月,25岁,本姓香取,名字一样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当中算是蛮高的。

我只能说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对我而言,是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她,恐怕会是一堆赞美词的大串联。然而,有某种东西,不断从这些赞美词纵横交织而成的网孔中飘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难安。

“好美的女孩。”老医生看得直眨眼睛。

看到老医生的模样,我觉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无资格拥有这样的心情。

“当然,其他两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后是……”老医生看着对面最后一个人。

“我叫乃本彩夏,请多多指教,医生。“乃本彩夏的语气亲昵,还对医生眨了一下银杏般的大眼睛。

乃本彩夏,今年刚满19岁,本名山根夏美,是剧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春天,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她生长的伊豆大岛,来到东京,四处去剧团应征。长得娇小玲珑又可爱,可是剪了一头短发的稚气脸庞,却抹上了一层没有什么技巧的厚妆,所以显得很不协调,说得过分一点,甚至给人点滑稽的感觉。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开业的医生。”老医生重新叙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怎么说呢,我觉得演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医生也有属于医生的浪漫啊。”

听到枪中这么说,医生猛摇头,晃动着下颚的肥肉说:“怎么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见的现实而已。”

“您是指处在人的生死边缘吗?”甲斐幸比古颇感兴趣地推敲起来。

“没错,”忍冬医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来医院的患者都会仔细盘算,应该来看医生,还是忍住病痛继续工作。留住一条命的患者,要担心医药费;病逝着的遗族,为丧葬费、遗产而阋墙。就是这样,除了现实之外还是现实。”

“对啦,您说得也没错。”

“我小时候很会画画,本来想读美术学校,可是,我是独子,只能选择医学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为艺术家,从小就不断培养他们。可是,小孩子根本不会照父母的期望成长。长男继承我的衣钵也就算了,连次男都说要当医生。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两个医生,他说要去某个没有医生的村庄,现在待在冲绳的某个小岛上。本来还期望最小的女儿,结果她今年也考进了医药学院。”

“唷,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呢。”甲斐摸摸脸颊,一副很佩服的样子,“我以前也想考医学院,可是,成绩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没错啦,一般父母可能会觉得很骄傲。可是,对我来说,却只是希望落空,因为我本来希望两个儿子成为画家或小说家,女儿成为钢琴家。”

“那么,有个演员女儿怎么样?”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当养女吧,这样您就有一个当演员的女儿了。”

忍冬医生搔着光秃秃的头,张大嘴“哈哈哈”笑着。

突然,我发现枪中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鹰钩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点。

“怎么了?”我问他。

他低声回应道“啊”,稍稍转过头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这张桌子……”

“桌子怎么了?”

“你看,这应该是一张十人坐的餐桌。”枪中卷起枣红色餐垫的一角。“每个坐位前面,都有一个银箔围起来的框框,总共有十个,所以,应该是十人坐的桌子。”

“没错,那又怎么样呢?”

“问题是椅子的数量。”

“椅子?”

“那里。”枪中指着对面最左边的坐位,也就是刚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里没有铺餐垫。“那个空位没有椅子,可是,我观察过整个餐厅,都没看到本来该放在那里的那张椅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错,围绕在桌边的椅子只有九张。我环视室内,果然如枪中所说,到处都看不到那张多余的椅子。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说。

“特地拿出去?”枪中扬起了眉梢,“因为我们加上忍冬医生只有九个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张椅子搬出室外吗?”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枪中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一会儿就喃喃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视线转向老医生。

“对了,忍冬医生,我一直想问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家呢?这栋房子真的是非常富丽堂皇呢。”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忍冬医生回答说。

“您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吗?”

“没错,我是第一次进来。我告诉你们,不过,这种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医生放低声音说,“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里的人来往。”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吗?”枪中这么问。

医生瞥了走廊一眼,说:“你们都知道这栋房子的背面是湖吧?这个湖面积不大,名叫‘雾越湖’,就是超越雾气的雾越。”

两个小时前,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鹅绒,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所以,大家都称这栋房子为“雾越屋”或‘雾越邸’。”

“雾越邸……”

“据说,是大正初年某个豪族所盖的隐居处。可以在这种深山中盖这么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个普通有钱的人吧。我听说,那个人有点怪异,在这里隐居了一段时间。他去世后,这里成了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过去,所以这里的人把湖的名称加上‘邸’字,称呼这栋房子为‘雾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来命名。

“三年前,这里突然开始大整顿,已经破旧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过。隔年春天,就恢复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观。主人姓白须贺——全名应该是白须贺秀一郎吧,这个白须贺秀一郎,带着家仆一起搬到这里来。

“但是最奇怪的是,这群人完全不与外界接触。家仆当中,有一个是医生,所以,这附近的医生也完全无缘接近他们。家仆会到市内去买东西,可是,态度非常冷淡。刚开始,大家甚至传说,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警察通缉,才逃到这里来。”

“这位白须贺先生,没有妻子小孩吗?”枪中打断了医生滔滔不绝的话。

“不知道,我连这栋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老医生抚摸着全白的下颚胡须,“我虽然年近60,却还是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后某个村庄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开往这个家的方向。

“说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勉强将车子开下山去。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参观一下这栋豪宅的内部,甚至妄想,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跟白须贺先生交个朋友。结果,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竟然要赶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车子没加防滑链啦,在大雪中很难开车等等,他们才勉强答应让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没见到主人,还是一个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带进那个房间的。在你们进来之前,他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那个管家吗?”枪中放低声音说,“那个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听枪中和医生说起管家,让我不禁又想起刚进这栋房子的情形……

6

有救啦……

有救啦……

在暴风雪中,这个声音从几乎已经半沉默的绝望深渊中涌出来。

脚陷入堆积的白雪中,但是,我们依然连滚带爬,奔向灯光点点的建筑物。穿过白桦树林,有一条顺着湖岸延伸的细长道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奋不顾身地在大雪中行走,终于到达建筑物其中一边的平台。

平台深处有一扇门,镶嵌在暗褐色镜板中的花玻璃里,有橙色的灯光。枪中大喊一声“对不起”,拼命敲着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花玻璃前。打开门的是,一个年过40,个子矮小,围着一件大围裙的女人。

枪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做了简短说明。刚开始,女人显得非常诧异,可是,听着听着就越来越没有表情了。

“我要去问主人。”说完后,那女人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连从内侧上锁的喀哒声都听得到。

几个冻僵的身体拥挤在风雪狂吹的平台上,已经失去感觉的脚在原地踱步,期待着那扇门再打开来。

实际上也许只有一两分钟,却让人觉得好像等了漫长的一辈子。那个女人终于回来了,用平淡的声音告诉我们:

“主人说可以让你们进来。”

听到这句话,我们松了一口气,正要进门时,那个女人往门前一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她说平台左转的地方,有一个后门,要我们绕到那里,从那里进来。

我们只想早点进入屋子里,根本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去。正想开口这样说时,她冷冷撂下一句话:“这里是厨房。”说完,关上了门。

我们走下平台,在大风雪中绕到建筑物的正面。所幸,很快找到了那个女人所说的“后门”。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一个黑色人影。

好不容易才进入建筑物中。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在那里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个子颇高,刚迈入老年的男人。他穿着灰黑色背心,规规矩矩地打着黑色领带。有着结实魁梧的肩膀、突出的胸肌、厚厚的嘴唇,还有线条粗犷的下颚。深陷的小眼睛,几乎分不出白的部分与黑眼球,活像某种鸟类的标本。

这个男人与刚才的那个女人一样,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请把鞋子、大衣跟行李上的雪拍掉,”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命令我们,“然后,换上那边的拖鞋跟我走。至于大衣跟行李,就摆在这里……”

他带着我们,从左手边的楼梯爬上而楼。楼梯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继续往上一层楼延伸,但是,男人没有再往上爬,而是朝正前方的双开门走去。穿过这扇门,就是一条宽约两米的走廊,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着。

就这样,我们被带到了刚才那个房间。这之间,除了回答对方的指示之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算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这些用人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把我们压迫得瑟缩成一团。

7

“这房子好漂亮,像城堡一样!”乃本彩夏边环视屋内,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离开餐桌,像猫一样踮起脚来,慢慢走到壁炉右手边的大装饰柜前。

我跟枪中也被吸引了似的,离开餐桌,跟在彩夏后面,走到装饰橱窗前。

“何止是漂亮,简直是了不起。”

枪中露出难掩赞叹的表情,盯着镶有玻璃的装饰橱窗。里面有茶道器具、瓶子、小瓷酒杯等多种物品,像博物馆的陈列台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每一个都是有历史的古董,嗯——那个淡茶色的碗,可能是‘荻’,也可能是‘井户’;那个黑色的是‘乐’。”

“‘乐’是什么?”彩夏问得非常认真。

枪中露出诧异的表情说:“就是‘乐烧’啊。”

“陶瓷器的名字吗?很特别吗?”

“嗯,算是吧。不靠陶工镟盘,而靠手捏制,再放入风箱窑中,用低温的火烧烤,这样的制造手法,一般称为‘乐烧’。其实,本来是称为‘乐窑’,而且是京都乐家一族或其弟子做出来的东西。”

“哦——那么,‘井户’又是什么?”

“是朝鲜李朝时代的瓷器,俗称‘一井户二乐三唐津’,从室町时代开始就被奉为碗中之王,备受推崇。稍微大一点,有‘大井户’、‘名物手’之称的精致井户碗,据说现在仅存30个左右。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除了掌管剧团,致力于演出之外,枪中在都内也拥有几家古董店,而且,应该说这才是他的正业。虽然他只是继承了父亲所经营的古董店,加以拓展而已,但是,事实上,他所拥有的古美术品、工艺品的相关知识,以及鉴赏眼光,都已经超越了业余者的领域。

“喂,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彩夏透过玻璃,指着里面的东西问。看似箱子的盒子上方,钉着铁的把手,里面有多层箱子,整齐地收藏着几个大鼓形状的酒杯。每一个器具都使用大量的金、银粉,画出同样构图的“莳绘”。

“这是‘提重’,堪称集江户时代工艺品之大成。嗯,真是了不起的‘莳绘’。”

“‘莳绘’是什么?”

“真受不了你,”枪中无法置信地把手贴在额头上,“你也不知道本阿弥光悦或尾行光琳吗?”

“不知道。”

“天啊,彩夏,你高中是怎么毕业的?”

“人家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嘛。”

“真是的,”枪中边摇头,边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就是用漆描绘出图案,在漆未干之前撒上金、银、锡等粉末。你看那个大鼓上的凤凰图,图案有一部分凸出,那就叫做‘高莳绘’。”

“哦——”彩夏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伸了伸舌头,“枪中,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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