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寂寞的雏鸡_雾越邸杀人事件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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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寂寞的雏鸡(2 / 2)

“说得也是。”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十年朋友的脸——拥有艺术家气质的瘦削的脸。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就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说不定,他也对活着没有多大兴趣。”

“这……”女医惊讶地眨着眼睛,“说古董品我还能理解,可是,戏剧演出跟那种想法有什么关联呢。”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他所创作的戏剧都是那种样子,怎么说呢,应该可以说是‘死之生’吧。”

“死之生?”

“这个形容很奇怪吧?可就是这种感觉。今年秋天演出的戏剧,出场人物都是西洋棋的棋子,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剧本本身充满了人类龌龊的世俗味,可是,那只是在外部操纵棋子的某个人的属性、意志,棋子本身都只能淡淡看着自己的命运,接受这样的命运。仿佛早已觉悟到,自己一开始就跟龌龊的世俗之‘生’无缘——这就是我所谓‘死之生’的意思。”

“啊。”

“还有,他也很喜欢用‘走向死亡之生’的题材。拖泥带水地走向死亡,不断倾斜滑落而下——一种一开始就只有朝向‘灭亡’的力量。”

我把涌向心头的感想,一一说给她听。看着的场小姐疑惑的表情,我自己也很怀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饶舌。

“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生’——自己活着的意义,也有所坚持;他说他在寻找‘风景’,在这个风景里,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他曾经说过,他创办‘暗色天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对不起,我一个人说个不停,又说得这么词不达意,你一定听不太懂。”

“不会的,没这种事。”她嘴巴这么说,还是掩不住困惑的表情,“那么,铃藤先生跟其他团员,也都有枪中先生那样的意识吗?”

“应该没有吧。”我摇摇头,“通常,演员的心,只会跟非常世俗的‘生’产生共鸣,‘死之生’或‘迈向死之生’之类的东西,几乎跟他们无关。”我哽咽了一下,说:“只有她——芦野不是那样子的。”

“你呢?铃藤先生。”

“我吗?”

我沉默下来,看着圆桌上的花瓶。绿色的不透明玻璃花瓶,从形状跟艳丽的配色来看,应该是中国的“干隆玻璃”。清朝时代所制作的玻璃俗称“干隆玻璃”,大多是这种不透明的东西。

据说,为了让色泽尽量接近中国非常珍惜、视为权力象征的“玉”,所以,特意混杂了许多不纯物质。

“我没有枪中那种知识和鉴识眼光,但是,我也会被古美术品或工艺品深深吸引住。不过,我觉得我是被他们各自从中散发出来的种种‘生’的形态吸引了。”

“什么‘生’的形态?”

“例如这个花瓶,”我看着桌上的玻璃花瓶说,“创作者的心与其灌注的炽热视线,会挑起我的兴趣,就像它本身的美一样,不,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喜欢让自己神游在信匣里的信里,以及器皿上纵横交错的谈话中……”

“你好罗曼蒂克。”的场微微一笑,拿起插好白色兰花的花瓶说,“我们走吧。”

9

我们离开温室,回到大厅。的场小姐把花瓶放在装饰架中央收藏木屐的玻璃箱旁边,闭起眼睛来默祷。我站在她旁边,抬头看着肖像画,拼命压抑洪水泛滥般涌上来的悲哀与愤怒。

“铃藤先生,你对这个房子有什么看法?”的场小姐离开壁炉,这样问我。

“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没听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意,有点惊慌,但是,很快会意过来,回答她说:“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这个房子有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以常理来判断,实在很难认同这种事,所以,还是有一半无法相信。”

“我并不要你相信,我要说的是,也可以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房子。”

“不,”我摇摇头看着女医,“你说过这个房子是一面镜子,会映照出来访者的未来。”

的场再度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点了点头。我又问:

“那么,的场小姐,对住在这个房子里面的你们而言,这个房子是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映照出什么来呢?”

“你还记得刚才去温室途中我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们都抛开了恨与怨的痛苦情感,才生活在这个房子里,这房子就是为我们这种人存在的。”

“你是说你们的心是向着过去,而不是未来吗?这个房子映出了你们这样的心态吗?”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

我看着女医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无意再继续谈下去。石砌墙壁外的飕飕风声陡然增强,包围了我们四周的沉默。

“来到这里后,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看着微暗的大厅,说,“觉得这个房子好像在‘祈祷’;这个房子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收集品,都结合成一体,各自向某种东西诚挚祈祷着。”

“祈祷?”的场重复着这个词,把手贴放在穿着灰色背心的胸前。

我继续说:“那也许是建造了这个房子的人的祈祷;或是被收集在这里的每个收集品的创作者的祈祷;或是收集了这些收集品的人的祈祷。”

“也许是吧,是创作者的祈祷;也是收集者的祈祷。”的场眯起厚厚镜片下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说不定我们家老爷也跟枪中先生一样——如你刚才所说——有厌恶生、倾向死的心态。而且,说不定这就是这个房子、这个建筑物自古传承下来的……”

说到这里,的场缓缓摇摇头,说:

“不对,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老爷跟我们绝对没有被‘死’吸引。吸引我们的不是死,而是……”

“而是什么?”

“不知道。”的场有点迷惘地喃喃说完,向我点头致意说“该走了”,然后转个身又说:“铃藤先生,你最好也回二楼去。”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想去礼拜堂坐一下,可以吗?”

“请便,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我知道,谢谢你。”

“那么,我走了。”

我目送的场离去后,一个人走向礼拜堂。

墙壁上的灯泡发出微弱的橙色光芒,在礼拜堂内刻画出清楚的阴影。冰冷的空气让我的身体颤抖,我盯着祭坛上的耶稣的表情,走在中央通道上,在前排右侧的椅子前停了下来。

“铃藤!”

有人在背后喊我,我立刻听出来是谁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矢本彩夏,她站在门后面看着我。

“怎么了?”

我惊讶地问她,她才从门后面钻出,说:

“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担心?你担心我吗?”

“是啊,我怕你自杀跟深月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的嘴角自嘲般地抖动了一下,“放心吧,我没那种勇气。倒是你,怎么可以一个人随便走动呢。”

她好像想跟我说什么,脚拖着地走过来。走到我旁边时,突然看着我的脚说:

“啊,铃藤,你只穿着袜子呢,会着凉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就这样坐在椅子上。

“你刚才跟的场说了什么?”彩夏在我身边坐下来,试图打探消息。

“你遇到她了吗?”

“刚才在楼梯跟她擦身而过。不过,我在楼梯平台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你们谈了些什么?”

“很多——干吗,看你一脸怀疑的样子,”

“因为……”

“你还是怀疑她吗?”

我再看了彩夏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为深月的死而哭肿的眼睛已经复原了,可是,神情却黯淡得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沉重的表情。

“因为……”彩夏不安地回头看入口大门,用比平常低沉而且稳重的声音说,“深月比我们都确定这个房子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咦!”

“昨天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甲斐,其实,最害怕的还是深月。”

“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知道太多的人杀掉灭口,这种事不是常有吗?而且,我们今天不是也在这里说过,被杀的都是比较醒目的人,深月也很醒目啊。”

“你是说的场从比较醒目的人开始下手?”

“我是说那个‘另一个某人’!”彩夏很正经地说,“的场是为了保护这个人,特地来监视我们的。”

那个在屋子里徘徊的黑影,不时发出坚硬的拐杖撞击声,躲在阴暗处盯着我们的人。他的眼,像对血十分饥渴的野兽,舔着舌头,咽着口水,屏住了喘息声。而那些家人,却拼命想隐藏他凶残的爪子。

刹那间,我心中清楚浮现出那个黑色人影——在这个礼拜堂看到的那个影子、在里面楼梯看到的那个影子、穿过微暗走廊的那个影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候,突发的某种异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夹杂在外面卷起旋涡的风声中,在礼拜堂里回荡着。

彩夏“啊”地惊叫一声,我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往上看。

“啊!”我在扩展开来的视界中,找到了异声的来源,不禁发出了喘气般的声音,“啊,怎么会这样……”

右前方墙壁上的彩色玻璃图案,出现了异状。以“创世纪”第四章为主题的图案,某一部分出现了白色龟裂。左边的人物——跪着的该隐头部,整个粉碎开来。

10

我跟彩夏走出礼拜堂时,已经是快晚上9点多了。正要上楼梯回到二楼时,碰到神色慌张,从上面冲下来的男人——甲斐幸比古。

“怎么了?”

我看到他那身打扮,吓了一大跳。他的砂色对襟毛衣上穿着茶色皮衣,手上拎着自己的旅行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现在离开这里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甲斐苍白着脸,一再地摇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别这样,外面还……”

“不要阻止我!”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用粗暴的声音说,“我要出去!”

“甲斐!”

“甲斐,你怎么了?”彩夏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放开我!”他用力甩开彩夏的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很抱歉,”他顿一下,用力吸口气,“我要开他们说的那辆车逃离这里。”

“不要胡闹了,不可能的!”

“你让开,铃藤!”甲斐用力推开上前阻挡的我,猛然冲向通往玄关的黑色双开门。

“等一下!”我叫住他,他看都不看我一下,就消失在门外了。

“快叫大家来,不阻止他的话,会有危险!”我命令傻傻地站在楼梯下的彩夏,自己则跟着甲斐冲出去。

门后面是挑高二层楼的门厅,十个榻榻米左右的空间里,摆着一套还蛮高级的会客桌椅。甲斐打开门厅右侧墙上的门,进入应该是玄关的地方。

“甲斐!”

我喊住他,他瞬间停下脚步,背对着我猛摇头。我对他说:

“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不要管我!”

在大雪封闭的房子里,同伴一个一个被杀——处在这种异常的状态中,是不是已经快让他崩溃了?他害怕杀人魔的魔手下一次会伸向自己,所以在绝望无助的心情下,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决定离开这里。

甲斐打开门厅的门时,霎时“飕”的一声,吹进了冰冻的强风。甲斐瞬间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握紧旅行袋,不顾我制止的呼叫声,冲出外面。

我也跟着出去。

玄关门阶上覆盖着乘风而来的厚厚白雪,虽然已经铲过雪,积雪还是相当高。踏出去的脚,膝盖下全陷入大雪中。

“甲斐!”风声吞噬了我的呼喊,大雪在冰冻的黑夜中激烈狂舞着。

“甲斐,快回来啊!”

这时候,他已经走出几米远,胸部以下都埋在大雪中。他奋力拨开柔软的新雪,像游泳般前进。

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他想走到的场小姐说的前院对面的车库,可是,在这么深的积雪中,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

我冲出去追甲斐,可是,走不到几步,脚就被大雪困住,丑态百出地趴倒在雪上。寒冷的空气像针一般,戳刺着我只穿了衬衫、对襟毛衣的身体。只穿了袜子的脚,再也承受不住寒冻,开始感觉到麻钝的痛感。

我试着爬起来,又重重摔下去,企图撑住身体的手腕,窝囊地沉入积雪中。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甲斐是否会在这个雪地中丧生?刚才在礼拜堂看到的现象——整个碎开来的脸,是不是显示出了这样的状况?

“甲斐……”

当我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大雪和黑暗已经吞噬了他的身影。

11

那之后不多久,彩夏就把枪中他们都找来,鸣濑跟末永也随后赶到。

枪中跟名望奈志正要冲出去时,鸣濑拦住他们,先打开前院所有的灯,然后准备好手电筒跟铁锹,才让枪中、名望、末永三个人去追甲斐。我用双手紧紧抱住冻僵的身体,站在门阶的屋檐下看着他们。

不久后,甲斐被他们三个人带回了。他好像是走到车库前就动弹不得了,身体冷得像冰一样,意识也呈现半昏迷状态,不过幸亏捡回了一条命。

12

晚上10点半。

骚动终于平息了,我们疲惫地躺在沙龙的沙发上。甲斐服下忍冬医生给的营养剂跟镇静剂,稍微恢复平静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的场小姐为我们冲泡了热腾腾的绿茶,可是,没有人敢喝。

因为即使不是直接怀疑她,也怕又会被谁下了药。当她问起要不要吃晚餐时,大家一致摇头表示不要,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对了,刚才井关告诉我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的场发现大家都没喝,自己先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似的说,“她说厨房餐具柜里的银色大汤匙,有一根变形了。”

“汤匙?”枪中皱起眉头问,“被折弯了吗?”

“不是的,好像被折弯又被折回来的感觉,有点变形了。”

“不是本来就那样吗?”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她很坚决地说绝对不是,因为她向来很仔细处理餐具。”

“哦,难道是有超能力者吗?”枪中摸着湿湿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汤匙又不能杀人,应该跟事件无关吧。”

“对了,的场小姐,”忍冬医生开口说,“这里的食物没有问题吗?”

“这一点不需要担心。”的场回答说,“井关是个很勤劳的人,火腿跟乳酪都是她自己做的,其他也还有很多存粮。”

“可是,已经四天了呢。”老医生还是显得很不安,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无力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您饿了吗?我替您准备一点吃的吧?”

“不用了,谢谢你。”忍冬医生无精打采地挥挥手,“我今天晚上没什么胃口。不过,电没有被切断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如果连电都被切断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说得没错,我们虽然有自备发电机,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能发挥多大的功效。”

外面暴风雪的声音,从日光室的玻璃墙壁穿透进来。胸前口袋里的香烟所剩无几,我从中拿出一根,无心听大家谈话,只听着暴风雪的声音。那个摔坏的烟具盒已经被拿走,换上一个蓝色大理石的圆形烟灰缸。

想到刚才礼拜堂的彩色玻璃图案裂开来的那一幕,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栋房子虽经过整修,但毕竟是老旧了,玻璃被强风吹裂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已经无法把这件事当成“纯粹的偶然”。甲斐现在虽然平安无事了,可是……

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了枪中,他只是面带难色地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喂,铃藤,”两个医生的对话停下来后,四周又陷入沉默中。枪中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沉默,对我说:“你想过犯罪的本质吗?”

“犯罪的本质?”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反问他。

“杀人就是犯罪,几乎没有人会反驳这种说法。对受过一般社会洗礼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常识,可是,如果说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带有‘犯罪’的属性,就会有很多人产生怀疑了。”

我逐字思考枪中所说的话。枪中继续说:

“一个世纪前,法国的社会学家爱弥尔·杜尔克姆曾经说过,‘并非因为某种行为是犯罪行为才遭到指责,而是因为我们指责那种行为,那种行为才成为犯罪。’”

“这好像是一种反论嘛。”

“也就是说,杀人这种行为,本身只是单纯的‘杀死人’的行为,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就价值而言,应该说是完全‘中间性’的东西。要等到该社会成员的意识总体——杜尔克姆将之称为‘集合意识’——赋予这个行为‘犯罪性’的负面价值,才会因应这样的认定产生反应,让这个行为成为犯罪。总而言之,‘犯罪性’并没有实体存在,纯粹只是社会——集合意识的认识格局,以及反应方式而已。”

同样是杀人,有人要面对大家公认的死刑制度,有人则是在战争等特殊状况下采取的行为,不被视为犯罪。我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么单纯的例子,来诠释枪中所说的话。

“所以,以偏激的理论来说,犯罪应该可以说是社会制造出来的。事实上,60年代以后开始流行的所谓‘标签论’的犯罪理论,就是要仔细研究、分析,对某种行为冠上犯罪这个标签的过程。”

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我也很疑惑枪中为什么开始在这里上起课来。

“你们觉得这样的主张如何?”枪中继续说,“要怎么样才能消除社会上所有的犯罪呢?答案就是——取消所有的法律。”

“枪中,”我不耐烦地插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我一开始这么想,就深深觉得侦探这种行为,真的是很无聊的行为。”

说着,枪中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

“有人说,推理剧是恢复秩序的戏剧,说得一点都不错,侦探的任务就是揭发被赋予负面价值的他人行为,恢复集团秩序。

这个集团有社会所谓的‘正义’,而这个正义也是来自于社会所制造出来的价值;其背后更有以‘民主多数’这个字眼来粉饰的无聊权力结构。不管愿意与否,侦探都得意识到这些,真的是很令人讨厌的图示。

“有些警官,很明显就是那种图示的典型人物。请你回想一下校园纷争的光景,我无意美化学生们的运动,但是,你想想暴力棒和警棒、火焰瓶和催泪弹——这两者之间的暴力,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以硬铝合金的盾牌为界线,划分成权力下的‘正义’,以及会妨碍到这个正义的‘恶’。不管个案的状况有多少差异,只要以犯罪名义来揭发,并制裁他人的行为,就是一种仰仗低级权力的暴力,对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干吗突然谈起这种事?”我非常不谅解地看着枪中,“难道你想以这种理由来同情凶手?”

“同情?怎么会呢!这是我本身的问题。自己亲近的人被杀了,我当然非常愤怒,不能原谅凶手。可是,我一想到自己被迫站在侦探的立场,不得不仰赖自己平常最讨厌的社会权力结构,就觉得……”枪中耸耸肩,面向默默听说话的的场,“你好像想说什么。”

“啊,没有。”女医推推眼镜镜框。

“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啦。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喋喋不休地说一堆无聊的话,我都知道。”

枪中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企图甩开迷惘似的摇摇头。

“今天我说过,我有一个关于事件动机的想法,那就是一”

枪中停下来卖个关子,轻轻眨一下眼睛,说,“‘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栋房子里犯案?’——这恐怕是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就某些方面来说,‘暴风雪山庄’对凶手来说是最危险的状况,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犯案;为什么非犯案不可,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打算循这条线索来调查,说不定……”

他大概是要说,这么做也许可以揭开真相吧。

“可不可以转告白须贺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枪中好像真的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是,即使我现在要求他说得具体一点,他也不会告诉我的。跟他交往了这么久,我知道当他以这种吊人胃口的方式说话时,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白费力气。那种不学也罢的“侦探恶习”,他似乎是天生就具备了。

“今天晚上你们打算怎么办?”的场小姐问枪中,“大家都不休息吗?”

“这……”枪中看着我们说,“大家的脸色都很不好,这也难怪啦。”他又转向女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说:“总不能这样彼此监视下去吧,不睡觉也只能熬到一个限度,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休息的,而且会把房门锁好。”

13

晚上11:50,我们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外面的雪减弱了一些,风声也安静下来,白色的雪在深沉的黑暗中以奔放的曲线飞舞着。我擦擦玻璃窗上雾蒙蒙的水蒸气,从温暖的房间透过窗户章着外面,追着甲斐出去时的暴风雪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空气中飘荡着的寂静与我们正面对的血腥现实似乎完全无关。

我离开窗边,坐在床边。摸摸胸前口袋里的香烟,发现只剩下一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上了火。

在上升的烟雾中,我看到房间的门,视线不由得移到刚才在无意识中拉上的门闩。我沉浸在尼古丁溶入血液后的轻微晕眩中,突然——

下雨了,下雨了。

不知道是哪个小孩的声音,开始在我耳边哼起那首歌。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是北原白秋的《雨》,被杀死在八角形温室里的榊由高的尸体,随着旋律浮现在我脑海中。他的后脑部遭白秋的书敲击,颈子上缠绕着自己的皮带……被搬到中央广场的尸体,呈现两手环抱身体的不自然姿态。水从吊在半空中的洒水壶洒出来,淋在他身上,脚边还放着一双红色木屐。

凶手为什么要用“雨的模仿杀人”?我觉得这个原因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在湖面上的海龙塑像背上的希美崎的尸体,也跟榊一样,后脑遭打击,脖子上缠绕着绳子……身旁有用这个家的信纸折成的纸鹤,暗示着《雨》的第二段歌词。

我发现图书室有一本书上下颠倒放置在书架上。那本肮脏、凹角的书,是西条八十的诗集。恐怕凶手就是用这本书当凶器,敲打兰的后脑部;至于另一个凶器,就那样缠绕在兰的脖子上。

那根绳子没什么特殊,就是一条尼龙线,他们说是这个房子里的东西。

对于兰的死,我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尸体不是在房子里面,而被搬到户外的那个喷水池上。这样的安排显然跟“雨的模仿杀人”矛盾,凶手这么做,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第三个是(啊……)芦野深月,她全裸的身体裹着白色蕾丝,被扔在中庭广场上。这次是刺杀,被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刺进胸部……深红的血,在雪白的风景中绽放开来——这个连续凶杀案中,第一次出现了血。在阳台上俯视广场的雉鸡标本,暗厅了《雨》的第三段歌词。

现在我才想到,凶手杀死深月时为什么要采取那么麻烦的行动。如果只是要进行“雨的模仿杀人”,那么,任何场所都可以,例如,可以在日光室杀了她,再把雉鸡标本放在那个地方。难道这样做不行吗?非得剥光她的衣服,替她缠上白色蕾丝,再把她丢到广场上不可吗?除了这些具体疑问之外,每当我用稍微冷静下来的头脑,回想这三件案子时,总会有一种很突兀的奇妙感觉,而且越是去意识它,感觉就越强烈。

究竟哪里不对,我看不到清楚的轮廓。那种颇为暧昧、只有感觉的感觉,很像不协调的合音。就像在整齐的乐团演奏中,隐隐出现的微妙不和谐音符,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神经被针戳刺着。

是我太敏感了吗?要说不对劲,所有的东西都不对劲,这栋雾越邸本身不就是吗?可是……

难道是因为看过几次那个黑影而引发疑心?或是其他……例如那个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这栋房子所显示的各个“动作”中,只有那个龟裂的意义至今不明。至于其他——难道是因为温室有一只鸟变虚弱了?或是刚才的场小姐提到的变形的大汤匙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想不出所以然来,越想越暧昧、越模糊。

总之,凶手是模仿《雨》的歌词,杀死了三个人。但是,这个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选择了《雨》?

最后一根烟烧到烟屁股时,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信纸,握着跟信纸放在一起的笔。我不是要写信给谁,而是想做个笔记。

我在信纸——紫色直写用的信纸——的第一张,写下跟事件相关的所有人的名字。模仿枪中昨晚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按那样的顺序把名字排列出来。

首先是“暗色天幕”的相关人:

·榊由高(李家充)

·名望奈志(鬼怒川茂树)

·甲斐幸比古(英田照夫)

·芦野深月(香取深月)

·希美崎兰(永纳公子)

·矢本彩夏(山根夏美)

·铃藤棱一(佐佐木直史)

·枪中秋清

另一位客人:

·忍冬准之介

还有住在雾越邸里面的人:

·白须贺秀一郎

·鸣濑孝

·的场ayumi

·末永耕治

·井关悦子

这之中,榊、兰、深月三人是被害人。他们之中,不可能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握好笔,在他们的名字上方打“x”。也就是说,我想在这张纸上使用“排除法”。

我根据第一次案件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再删去三个人——枪中、我跟甲斐。犯案时间被锁定在16日晚上11:40,到第二天凌晨2:40之间,这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彩夏说17日凌晨12点到2点之间,她在深月的房间跟深月聊天,这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个阶段我只在三个人的名字上打了x。

第二次事件,可以删除哪些人呢?犯案时间应该是深月目击到走道灯光时的18日凌晨2点前后,可是,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人有不在场证明。虽然有人说女性不太可能办到,可是后来大家又一致认为未必如此。所以,在第二次事件中,没有可以删去的因素。

至于第三次事件呢?那样的犯罪行为,没有腕力的女性很难做到,因为必须把沉睡的深月从餐厅拖到她的房间,脱下她的衣服杀死她后,再把她从阳台丢出栏杆外。依常理来判断,不可能是女性所为。所以,在这个阶段,应该可以删除彩夏、的场小姐、井关悦子三个人。

彩夏的确没什么力量,有一次我看到她帮忙搬小道具,连不怎么重的桌子或其他东西,都无法一个人搬起来,还被旁人嘲笑。在剧团中,她的运动神经也是数一数二的差,这样的她,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可是老实说,的场小姐跟井关小姐就很难说了。的场小姐的个子比一般女性高,体格也好,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甚至以为她是男生。所以,她很有可能办得到。井关个子娇小,看起来不是很有力气,可是,实际上如何也很难说。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认为只能删去彩夏。——x又多了一个。

剩下的人之中,除了的场小姐之外,其他四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第三案件的不在场证明。在案发时间内,白须贺跟鸣濑在三楼下西洋棋,井关跟末永分别在厨房跟备餐室,站在彼此都可以看得到对方的位置。除去共犯的可能性,就可以凭这个不在场证明将他们删除。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四个人的名字上打了x的记号。

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名望奈志、忍冬医生、的场小姐,凶手应该就在这三人之中。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可以删去的因素,突然想起喝下混有安眠药的咖啡时的情景。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苦得皱起了眉头,可是,坐在我旁边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在咖啡里加了一大堆砂糖跟牛奶,津津有味地一口气喝下去——我的确看到他喝下了咖啡。

对的场小姐,我也有同样的记忆。她跟身旁的枪中交谈着,时而缓缓地啜一口咖啡。我就坐在她对面,看得清清楚楚,那种喝法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装出来的,她现在就可以成为一流魔术师,举行大型表演了。也就是说,她的确也喝了那杯咖啡。

凶手将安眠药加入咖啡的方法,绝对是我们事后所探讨出来的那个方法。凶手事先把足量的安眠药放在煮咖啡器里,跟咖啡豆混在一起。所以,当时煮的咖啡,全都有安眠药的成分存在;忍冬医生所喝的咖啡、的场小姐所喝的咖啡,都是一样。在服下那种安眠药的状态下可以行凶吗?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我在忍冬准之介跟的场ayumi的名字上打了x,于是,只剩下名望奈志一个人。

没有物理性的资料可以删除他,就机械性判断来看,他应该就是案件的凶手。可是,想起他在各种场合的言行、表情、说话声调,我缓缓地摇摇头,实在很难相信他是那种会杀死三个同伴的男人。

如彩夏所说,他平常就会用言辞来折磨人,已经可以借此散发内心的压力,根本不需要在这种时候杀人。总觉得,怎么样都很难把名望奈志跟杀死榊、兰、深月的凶手联想在一起。不过,我也知道不可以只凭我对他的感觉,就将他删去。

突然,我想到一定可以删去他的理由。之前居然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想嘲笑自己的愚蠢。名望奈志有“刀刃恐惧症”,连餐具的刀叉都不敢碰的他,怎么可能用小刀杀死深月?如果他是凶手,绝对不会选择用刀刺杀的方法,他可选择敲击头部或其他方法,而且绝对可以成功。

枪中虽然没有说,应该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或是,在深月死后的“讨论会”中,当我离去后,名望本人已经以这个理由来强调自己的清白了?

我在名望奈志的名字上打x,于是,14个与案件相关的人,通通被我删除了。我放下笔,深深叹了一口气。既然这14个人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么,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凶手是这个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刚才做的排除法没有错误,那么,凶手绝对是住在这个家里的第六个人——那个黑影。

——不是常有“禁闭室狂人”这种事吗?

——模仿杀人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大家所说的话,在我耳边徘徊着。

——深月比我们任何人都确定,这个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钢琴声很小,听不出来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是常有这种事吗?知道太多的人被灭口,不是常发生的事吗?

我不由得看了一下门闩,在寂静中竖耳聆听。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不过,如果凶手真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那么,他(或是她)的杀人动机只可能是发狂,否则他根本没有理由连续杀死突然来访的三个客人。他那么在意于“雨的模仿杀人”,也是因为发狂所致……

由此,我推论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北原白秋的《雨》不只三段,还有后续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这是《雨》的第四段歌词,而最后的第五段是——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凶手还会配合剩下的两段歌词,再杀死两个人吗?“不可能吧!”我低声喃哺说着,缓缓地从椅子站起来。拿起排列着打了x的14个人的名字的信纸,走向床铺。

现在时间是凌晨12:30,我拿着信纸,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结论——凶手就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想起枪中在沙龙对的场小姐说的话——“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房子里犯案?”——这是案件的重要关键。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侧身躺着,再看一次刚才的笔记。难道我的排除法有错?

听枪中的语气,好像不认为动机只是单纯的“发狂”。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盯着信纸看,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怎么会这样?我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并排的文字,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真的是……”

我的确没看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偶然,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我没再多想,把信纸丢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14

在朦胧睡意中,我听到歌曲。

在紧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刻画出一个一个音符般的声响,音色清澈悲戚——是音乐盒的声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怀念的童谣,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过。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时学过,还是曾经听母亲唱过。

我动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闭上了嘴巴。我犹豫、困惑、不解,因为合不上音调,不管我怎么唱,都无法唱出歌来。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盒的音色,逐渐改变;演奏的曲子也开始变形。那个音乐声夹杂在尖锐高亢的风声中,传入我耳中,我猛地张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连毯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即将凌晨2点。我是这样躺着想事情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传来锐利的风声,我想暴风雪应该还是很剧烈吧。我缓缓起身,觉得头脑像蒙上浓雾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点恶心头痛。我撑起身子,两手压着太阳穴。此时,我又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微音乐声。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钢琴——礼拜堂那架钢琴,现在有人在弹奏着。究竟是谁?是的场小姐吗?这个时间,她在礼拜堂弹钢琴?

钢琴弹的是我曾听过的歌,虽然被风声截成片片断断,我还是听得出来,那忧郁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

我合拢对襟毛衣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那个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门走去。身体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行动,可能是因为还有几分意识残留在朦胧的睡意中,我拉开门闩,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筑物构造的影响吧,钢琴的声音变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无。

我把右手贴在墙壁上,踩着地毯前进。走廊的空气非常冰冷,每走一步,体温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枪中。看来,我的意识果然还没完全清醒。明知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还是打算独自走向礼拜堂。

就在我走到尽头左转,正要打开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时,背后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我。

“铃藤!”

我虽没有惊声尖叫,却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回过头看。

“甲斐!”

从壮硕的体格,看出缓缓向我走来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这种时候你怎么在这里?”我缩回正要打开门的手,问他。

心想他不会又想一个人冲入大雪中吧?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等于是自杀的行为。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我。

“你没听到吗?”我说,“好像有人在礼拜堂弹钢琴。”

“嗯,我也是听到那个声音才出来的。”

“你没事了吗?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心很乱。”他的声音畏畏缩缩,没有一点精神,听起来甚至有点发抖。

在我们对话期间,钢琴的声音还持续着。我透过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脸,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开门,我们走到探出挑高大厅上方的楼梯平台。用手摸索着,打开回廊的灯。

钢琴的声音变大了,弹奏的音符也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调非常迟缓,果然是《死与少女》。这是舒伯特20岁时写的有名歌曲,后来成为他的遗作d小调弦乐四重奏中第二乐章的主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滚吧!

滚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触我年轻的身躯。

我想到可以配合这首曲子高歌的马吉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这句话是少女对降临的死神说的话,死神回答她说:

少女啊,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躺在我柔软的胸前,平静地沉睡吧。

当时,对我述说自己命运结局时的深月的脸,仿佛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唤出来似的,在我心中苏醒过来——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深月,还没觉悟到那一刻来临,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走到中间夹层回廊的转角处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觑,然后加快了脚步。可是,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难道是发现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让鞋子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通过回廊。到了大厅,我们毅然走向礼拜堂的门。

回廊下方有几阶楼梯。礼拜堂入口处的双开门,右侧那一扇微微开着,宽度刚好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通过。里面的灯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开出一条窄路,从门缝投射出来。

我走在前头,沿着这道光线走下楼梯,甲斐走在我后面。

再也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屏住气息,从半开的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形,视线直接飞到祭坛左边放钢琴的地方。可是,钢琴前面没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礼拜堂内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里面踏进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因为我想对方可能躲在某个阴影中,“刚才明明还在弹钢琴,现在一定,躲在某处吧?!”

“铃藤,”跟着我进来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说,“可能是发现我们,已经跑了吧。”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又对那个看不到的人大喊一声:“有人……”

背后——门外面,突然响起“叩吱”的微微声响,我大吃一惊,没再说下去,停下正要往里面走去的脚步,慌忙转过身去。

甲斐也跟着转过身去,可是,他好像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我从背后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谁!”我尖声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移动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正要踏入大厅。刚才,我们沿着投射出来的光线进入礼拜堂时,他(或她)就躲在旁边的黑暗中,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等一下!”

我也有点惊慌了,明明只要冲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却在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跌倒,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这期间,人影已经绕过阶梯,往斜上方的大厅右边移动。拐杖敲击的声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动作震响着。我爬起来,走到第二、三阶时,照亮大厅的微暗灯光,突然全灭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张渔网罩住我们,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铃藤!”

甲斐站在我后面,声音抖得厉害。我也一时脚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幸亏有礼拜堂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才能朦朦胧胧看到东西的轮廓。我冲上楼梯,往人影前进的方向跟进。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边。

“铃藤。”他无助地叫着我。

“嘘!”我阻止他,注视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里应该是礼拜堂门前的右手边——摆设人形的橱柜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张大眼睛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浓密的黑暗,淹没了附近的空间。

“你在那里吧!”

我用过度紧张的高八度声音说完后,黑暗中“嘎哒”响起某种声音。

我跟甲斐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冲到门口,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去。

外面的灯光从面对中庭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稍微冲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耳朵只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铃藤,”甲斐呻吟般地说,“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贴在胸前,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们分头去找,不,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可是……”

甲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鼓起勇气来,率先迈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几步,看看右弯的侧廊,侧廊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逃进这里了吗?或是……

此时,中央走廊另一头那扇门的后面,突然亮起了灯。我先听到微微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门上的毛玻璃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气,严阵以待。回头看一下甲斐,他像个恐惧的小孩,缩着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门打开,人影出现了,但是,从身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刚才那个人。高高个子,宽硕的肩膀——跟我发现深月尸体时。在三楼阳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样——是鸣濑管家。

“怎么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们走来,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刚才有人在这里,”我回答他,“而且还在礼拜堂弹琴,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说什么?”鸣濑在距离我两米的前方停下来,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反问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蓝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这种状况下,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脸色非常苍白,那张脸——”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边的装饰柜里,的确有一个区域收藏着各种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梦吧?”鸣濑瞪着我们,冷冷地说,随即向前走一两步,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请回房去。”

“我们真的看到了。”

“已经很晚了,请回房去。”

鸣濑用严厉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在我后面的甲斐低吟几声,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落荒而逃般的鞋声,在走廊上喀哒喀哒响着。我甩开管家紧紧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倒退着走。

“晚安。”鸣濑冷冷说着,在我眼前关上了门。

15

不得不回二楼的我,一边压抑心中无法平息的悸动,一边摸索着大厅的电灯,摸到几个开关,就按下了其中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顿时大放光明。被照得通亮的空间比白天都还亮,刚才的经过仿如一场梦。

我走到装饰柜前面,也就是刚才那个人影藏身的地方。橱柜中各式各样的日本人形,像我之前所看到样子排列着。人形左边那一区——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陈列着许多能面具。

“果然是!”我看到橱柜的玻璃门,有一扇是开着的,不禁喃喃对自己说着。

开着的玻璃门后有三层架子,中间那一层整齐排列着几个能面具,最前面的地方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一层的能面具都是女面,有般若、桥姬、泥眼、瘦女、小面、孙次郎……那么,被抽掉的应该是“增”吧。

我想起漂浮在黑暗中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时候好像被鬼压住般的感觉,又从身体各处冒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就是杀死三个人的凶手吗?

我抖动肩膀,深深吐一口气,再甩动混乱的头,走向楼梯。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探视甲斐或叫醒枪中,就那样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钻进毛毯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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