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浑身沸腾,脚下生风,如披甲上战场般,往旗台处快步行去。紫衣和萨力和一个恍惚,竟差点跟不上她的脚步。
等赶到旗台边,见了那场景,却忍不住先别头去,大口大口地吐气,先将那满腔的焦急和浑身的武装倾卸了,再说。
本以为是众人围观,等着她来指认的场面,却是空无一人,除了旗杆上绑着的那个身着单衣,血肉模糊的……女人。
几步登上旗台,凑近了去看,那女人乱发遮了半张脸,手脚筋骨俱裂,一身血污凝成冰渣,昏迷不醒,应是已绑在这里多时。
此时,过来一个铁卫,提了一罐水,朝那女人脸上泼了,冷水顺着乱发脸颊一阵冲洗,浑身的血污也顺着身体流淌,滴进脚下的雪地。
“大王说了,请公主看一看,她是不是当日射杀大王子之人,然后去王帐回话。”
那铁卫也干脆,将水泼完,把话传了,便径直提着罐子掉头下旗台去了。
留下夜云熙与那个刚刚被冷水冲醒过来的女人,直直对视。她如何认不得,这个似乎永远都用一双仇视的眼神杀她千遍的女人!
“曦朝有句俗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个月,阿依莲?”夜云熙不忍去看那般乌青血紫的惨样,且那双眼睛中的怨恨之火,一副恨不得将她化灰烬的意味,便别开脸去,冲着天边的云彩说话。
几个月前,是她身着单衣,一身乌紫,被绑在木桩上,这个女人一箭射来,要点燃她脚下的柴堆;而此刻,是她暖衣轻裘,站在这冻得半死,伤得半残的女人面前,没准还能决定她的生死。
“你跟我,有什么本质区别?”阿依莲冷笑一声,无视她的讽刺,反笑她的天真。
“你不就想说,咱们都是阶下囚么?”夜云熙吸口气,复又转过头看着她,迎上那双跟香雪海的风沙一样灼刺的眼刀子,不甘示弱,“那可一不样,阶下囚也有不同的做法。”
说着,上前一步,一边抬手去理那张青乌脸上的冰湿乱发,一边说话,那珠玉话语,一颗颗掉落在雪地上,碎成雪泥:
“你看你,作了一夜的阶下囚,就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而我,做了几个月的阶下囚,却是毫发无伤,过两天,还会变成西凌王的王后。”
数落一个已经饱受折磨的女人,连夜云熙自己,都觉得自己恶毒,可又有些失控,不知为何,一见着这阿依莲,她仿佛突然间就找回了那嘴贱心狠的浪荡公主本相。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阿依莲一脸鄙夷,嘴角抽搐,有冷的,有气的,总之,一副唾弃她的模样。
“你这是在嫉妒……”夜云熙生怕那女人一口唾沫唾她脸上来,不觉退开一步去,裹了裹披风,笑说道,“嫉妒我好命。”
“我嫉妒你做什么,我只可怜你。”阿依莲听了她的话,也跟着笑,笑得狰狞,笑得意味深厚,一如上一次她俩互换位置的对峙,她举着火箭,将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瞄准一番之时的复杂眼神,有嫉妒,有怨恨,有嘲笑,还有些不甚明了的……悲悯。
“我只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他的野心,他的难处……他之前,做过些什么,他以后,要做什么,你全都不知道……”
一个蓬头乱发,伤痕累累的女人,被挂在雪地旗杆上,用孱弱干哑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咒语般蚕食她的心:
“我从十二岁遇见他,就是他最信任的人。每一次,他要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他的母亲的毒誓,他的族人的血盟,他如何潜入凤家军,他在香雪海里捡到你,他到曦京去,他向曦朝皇帝借兵,他要我在黄金路上劫皇亲,还有,他要借南曦之力,征伐西凌,重建云都……他什么都告诉我,因为,我是可以与他并肩战斗的人,而你,每一次,都是他欺瞒利用的对象!”
那一声声带着干咳的魔音,就将她刚刚重建起来的信心,勇气,包容与渴望,碾碎成脚下雪泥。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然而,这个时候,却不能发怒,不能示弱,遂本能地,骄傲地,稳住身形,稳住声音,说道:
“你说得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不出半日,你就会被冻死在这里。”
说完,扔了那干咳的女人,继续绑在那里受冻,转身下旗台,大步往西凌王的王帐走去。
披风里,双手在颤抖,双腿亦在抖,心中在不停的崩塌,她顾不得去理会那一塌糊涂的心境,那本就是一座沙塔。若要重建,必须寻找一些更坚固的东西,来作为基石。而那些坚固的东西,在层层面纱下隐着,她看不清楚。她要去撕开这些面纱,让所有的一切,真相与谎言,统统暴露在这寒风冷雪之下。
第三卷定江山第一百零七章赤那的王后
西凌王的寝帐,炉火旺腾,一个被一堆兽皮簇拥的老人,坐在矮几后面,正在用早膳——如果那矮几上正散发着腥膻味的奶品与肉食,也能跟曦京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早点相比拟的话。
夜云熙是第一次踏进这间可能是王庭里最宽大的寝帐,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位草原王庭的主人竟变得如此苍老。
“早晨起来,还没吃东西吧?”那老人看见她立在帐门边不动,便抬手招呼她,竟如那慈父对孝女的语气,“坐过来,吃点?”
她楞了一瞬,便不再客气,径直行上前,往矮几侧边一坐,捧过侍女递上来的奶茶,抿一小口,不烫不冷,温度刚好,索性仰头咕噜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末了,将奶盅往几上一顿,袖口一抬,抹干净嘴角,说得简洁干脆:
“看清楚了,是她。”说是叫她来认人,可是,王庭里这么多双眼睛,当日阿依莲在万军之中反戈杀主,她那长相,又标致得醒目,王庭里的人焉有认不出来的?大清早将她从被窝里拖起来认人,又伤人不取命,不知是又要与她理论些什么。
“哦,”西凌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狼王的眼睛,精光暗闪,但已不如往日那般犀利,“赫连一族的规矩,有债必亲还,必还于最亲之人。她杀了阿勋,你曾是阿勋的王子妃,也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你有权决定她的死法。”
“按规矩,有哪些……法子?”夜云熙听得后脊发凉。
“你自己决定,冻死,饿死,奸淫,抽打,放血,剥皮,砍头,穿心,火烧,水沉……都可以,总之,送她去给阿勋赔罪。”西凌王轻巧说了,又埋头继续用他的早膳。
“大王子天上英灵,想必不愿意看见她。”夜云熙勉强扯起一丝笑,面对一堆腥膻食物,与人谈些恶心死法,她还真是不习惯,可是,忍着胃里翻滚,咬了咬银牙,继续谈:
“她手脚已废,放了她,让她痛苦一生,终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