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谨润示意方伯退下,轮椅往徐汇泽方向滑行几米,徐谨润似乎在打量自己的儿子,眼神刻意放缓,又像在回忆什么,半晌,在徐汇泽耐心告磬之际才开口:“赖秀芳来找过我。”
怎么可能!赖秀芳连下楼都吃力,怎么可能自己坐车来找他?再说,她怎么找得到他?
徐汇泽也不表现自己的怀疑,就问:“阿姨来和你说什么?”
轮椅转了方向,望窗户边滑行,徐谨润慢悠悠道:“她是不是得了重病,那天她来,我看她气色相当糟糕,站起来都得靠人扶着。”
她已经不在了。徐汇泽想。于是只好追问:“这不关你的事——她什么时候来找你的,说什么?”
“阿泽,你现在连和爸爸闲聊几句的耐心都没有吗?”徐谨润侧头,他看不见徐汇泽的表情,但能猜到他脸上的不耐烦。
徐汇泽不答话,把茶端在手里也不喝,出神看着杯里微微的波纹。
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挺安静,楼下草坪传来老园丁修剪花丛的卡嚓声,春夏之交,楼下是一片姹紫嫣红,整座宅子是被生命力所环绕,营造出屋里屋外生机勃勃的假象。
花期能有多长呢?秋风一起百花凋残。人命能有多长呢?生死由命,天灾人祸恶疾自伤,不过都是争抢着在生命最美之际贪婪地活着,展现生机。
“你说,当父母的不都是还孩子们的债么?希望你们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无病无灾的。可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非要喜欢个男的?还是——”徐谨润今天是难得不动怒和徐汇泽铺垫一段亲情,真下了功夫。
直到徐汇泽离开他都不懂赖秀芳和徐谨润那天谈了什么。也许他们说的只有为人父母才能感同身受,但神奇在于冥顽不化的徐谨润竟然转性吃斋念佛不再提起“离开赖安世”这件事了。要知道,他致力于拆开徐赖二人已经十几年了。
方伯起身送至门口,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了一会儿。
“徐少,老爷到这岁数有些事突然就看开啦。”
徐汇泽侧头思索片刻,心里还是好奇赖秀芳来说了什么,于是半打听半询问道:“方伯,赖阿姨来家里您知道吧?”
“知道,”方伯回答爽快,“还是我把电话接给老爷,人也是我带路的。”
原来,赖秀芳只是查到了徐谨润公司的前台电话,前台怎么可能找到大老板本人,于是她打了整整五天,最后一次没办法了,把徐汇泽推了出来,她以前是什么样的角色呢,会搞不定这些小丫头片子?她说:“和徐谨润说,我手里有徐赖二人的私密照,你们再联系不到他责任你们掂量着!”
小姑娘们撂了电话就赶紧拨打方助理电话,电话接到了徐宅,徐谨润一听,登时没气得再进ICU。
等见面了徐谨润一张脸由怒转为暴怒,带着被人玩耍羞辱的气愤,同时他也想起来眼前由方伯另进来的女人,这走两步都要缓三口气的女人是谁了。
变化太大了,如果不是对方苍白地笑笑,主动“问候”:“老邻居,我看你身子也不咋样啊。”徐谨润真无法把这样风烛残年的女人和以前那个花枝招展整天打扮得像棵圣诞树一样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我是两条腿迈进棺材,只是板还没盖;你呢差不多半条腿,咱们谁也不寒碜谁。”
徐谨润下一秒就要暴跳回骂,方伯咳嗽提醒;徐谨润放大的瞳孔慢慢趋于柔和,终于又把拱起的身子放低,不置一词地扭头看窗外。
赖秀芳浑不在意,呼吸很弱,声音很轻,好像吹吹气就能没了一样:“人这一生图什么呢?有了孩子的便希望他好,他幸福健康,不管做一份什么工作,当个快乐的人。”她气力不足地吐一口气,接着说:“徐总,阿泽和安安,都是好孩子,我知道你看不上安安的出身,这是选择不了的。但有些事大人真无法替他们作主了,比如选择什么样的人当自己的伴。”
徐谨润眉心一拢,他惦记着不能动气,他想长命百岁,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呢,于是冷哼道:“我和你不同,我不能放着让儿子和来历不明的人在一起。”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者是长期的病痛已让赖秀芳没了气力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她依然不紧不慢说:“您能把阿泽的心回炉重造吗?不能的话便放手吧,捏紧了自己的手也痛,他疼你痛两败俱伤,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顺心顺意。”
徐谨润的手握成了抗拒的拳头,他气还有一部分原因,那就是赖秀芳说的不无道理,他也无法反驳。
人这一辈子真有操不完的心,还不完的债,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如果真有轮回一说,如果没有孟婆汤,那么每一世是不是可以累积下前世的前世做了什么遇见了谁遗憾是什么,这样是不是可以像盖房子一样,借着轮回给一生添砖加瓦,弥补缺憾,人生完满。
谈恋爱什么的多容易,激情和新鲜,总叫人热血沸腾,可是过日子呢?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水电煤气亲邻走动等等此般,有几个人可以砍断手脚当个社会的独居人。
徐汇泽眯着眼望了望天边镶了层金边的浓云,万丈光芒似要破云而出,徐汇泽笑了笑:妈,我会待安世好。谢谢你。
第41章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来探望的人开始多了。刘助理到底是个女孩,先前听说自己老大从天桥飞下,担心得涕泪滚滚,如今见了,又免不了红了眼睛,抽抽嗒嗒道:“老大,你真的吓死我了。”
赖安世惦记着那养着几口人的小公司,询问了一通,这才宽解小姑娘几句。
苏淼淼和他舅舅一起来的,这一直不待见赖安世的脾气古怪的老头终于肯拿正眼瞧他了。
“秀秀的孩子,”舅舅这样称呼他是一种暗示,暗示赖安世不能忘记自己身份,也暗示眼前这孩子他再不喜欢也是亲妹子的孩子,这样多喊几次似乎就能冲淡他心中对赖安世的不喜欢。
舅舅还未古来稀,但脸上纵横的皱纹嵌在黝黑的皮肤上,令他老态倍增。他一坐下就沉重地叹了口气,开始讲往事:“秀秀那时候打电话回来,她羞涩又激动地说:’想回家,不做了,因为喜欢上一个男的了。’我担心她被骗,赚那种钱的地方哪会遇到真心人?她还把照片寄给我看,我一看啊,两个人站在一起,头靠着头一起笑,倒真有两情相悦的意思。”
舅舅是个腰圆臂粗的老实老头儿,很难和一贯鲜艳靓丽的赖秀芳联系到一起。他又开始叨:“那时候啊我就偷偷和你外婆提了,你外婆嘴巴依然骂她,心里就是惦记着,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疼着?她就交代秀秀,钱看紧了,赶紧领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折腾,最后还是秀秀来看我我才知道那王八蛋走了。”
赖舅舅说话间沟壑生动,如果眼泪淌下来大概是一条条细密的蜿蜒的细流。
赖安世想安慰老人几句,话说不出来,只在喉咙含着,嗫嚅道:“舅您别难受……”
我比你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