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边走边用双手梳理头发,想要在头顶将头发绑成一束马尾时,似乎才惊觉自己抓到的已是一头齐耳短发。像要找到下脚的台阶一般,垂下双臂,将双手搭在贯通前后房间的走廊外沿的木制栏杆上。
在要下楼梯之前,她听见从外侧房间内传出的温州鼓词的唱声,不响,但足以听清。
走到紧闭的房门外,抬手轻叩木板三声,不等里边回应,便直接转动把手将门往里推开。一股沉闷气息向着门口潮涌而来。与外边不同的低温,间杂着来自两大缸自酿红酒的气味。真正属于人的呼吸于其中难以辨析,却与房间内所有的游动因子一同融成了一股极具刺激性甚至攻击性的沉闷之气。这股沉闷又带着在融合的过程中随时分解而出的酸味。祁安屏着呼吸,在推开门的同一时间神色不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屏息。
“爸,你醒了啊。”
“醒是早就醒了的啊,整天睡也不需要再怎么睡了。”
才说完,他开始咳嗽起来,好像是那句话里的某个字词使他呛到了,并且延长了一点刺激反应时间。原本端正坐在床上的上半身开始因突然的剧烈咳嗽而摇晃着倾斜,他重重地咳出一口痰,顺着倾斜的姿势,将那口痰唾进就置于床头边上的垃圾桶中。
祁安见此向外侧转头,长长地吸进一口空气,再转回头来。
“爸,下半夜里是不是有人在二楼的后门敲门?”祁安见他稳定了气息之后问他。
“嗯!有,我也有听到。哪是敲门啊,铁定是直接用身体不要命地撞的。捣得那么响,这三间房子里哪都可以听到。门都不知道有没有被撞坏了!”
“会是什么人啊?”她再问。
“除了里面那个神经忧郁的单身汉还能有谁,估计又是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烂醉得找不着北了,就到处逢门又捣又撞。这种骨头简直欠人砍。”
“他经常这样吗?”祁安盯着他说话的样子,在他说完时即刻发问,好像并未将他所言进行消化思考。
“喝个烂醉还是乱撞别人的门?这种人只要有机会醉了,不是直接躺地上了,就是赶着去撞谁家门上了。今年肯定三次不止了。上半年有次喝醉了躺去下面那个当官的门槛外,又叫又哭,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连名带姓地喊着大骂个遍,差点不被打死。”这种有人安静聆听的感觉似乎叫他意犹未尽,在几秒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讲述着他所知的事实。“前阵子,你小叔回来,两个人就差点打起来……”
“没有人管他吗?”祁安把他要出口的话截住了。
“谁愿意理他呢?一个现在比烂皮蛋还要臭的人。”他的口气似因闻到了某种臭味而唾弃起来。
“若没有政府救济着,这祁连山还会有他剩?好在现在的政府好,村里有些官胚的也还能看到他。本来好好的一个青年,沦落到现在这种孤家寡人的田地,还不都只怨自己年轻时只顾一时的风流快活。现在在这祁连山,究竟能弄些什么来吃?一个年轻人如果开始往山里钻,一辈子也就算是开始歇了,现在的山里也就是像我们这种快要死却还死不了的人缩缩身的地方嘛,年轻人也只有往外走才有对头……”
祁安想不到本在她房间内的阿嬷会突然走出来加入谈话。
“哼,当官的,你又知道多少呢?”
“还不是有政府照顾着?是见得有哪个谁给他送去一袋米呢,还是有哪个谁把在马路中间躺了一整天的他搀回去呢?”
“什么都嘴上说说轻快,哪有什么人是真的好心要他人好,这些能让人知道的让人记住的,还不都是大家自个儿在心里早就掂量好了的。”
“到底是自己的手脚亲,没有任何人是能够靠得住,还想终生依靠的。靠山山会崩,靠水水流东啊!”
“那不是!”
至此,岁至鲐背的母亲与年近致政的儿子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两人同时沉静无言,只有说唱宋朝兴衰的鼓词仍在由一人饰演着所有注定好了的角色,依次上场,从未受到干扰。
“我去做早餐,好了会叫你们。”
祁安缘着护栏往下走,光线幽暗的楼梯间,脚步轻悠无声。依稀之间,除却幻觉,仿佛仍可听闻哼哧哼哧的粗重喘息声,混杂着些微痛苦的酸吟,这些全都起伏在径直撼进心窟的撞门声里。已逝的凌晨两点,如此持续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拖拽着躯体渐渐远去。她藏身在门窗边的墙角,在黑暗的背后,借着路灯的幽光,默默地查看着,不作声…
作者有话要说:重又回过头来将后来发现的一些“口口”改掉。
其实是第一次写小说。写出自我认可的好小说这件事是想要努力实现的梦想。
文章是早就完结了的,只是在今天统一发出。
文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有现实原型的。
只是有一些心里话想要讲出,有一些可爱情节想要分享,就选择这么一种方式了。
不知道这其中能够给你一些什么,如果你开始阅读了,那么祝愿你阅读愉快呀!
☆、随顺群生
几经周折。
从朝阳川机场飞往首都国际机场,入夜时分抵达。拉着行李箱在长廊里慢走,从一个航站楼移向另一个航站楼。在候机楼的长椅上看一整夜临走前从小书店里买来的《远方的鼓声》。林少华译。一如既往的村上式幽默,侃侃而谈的语言闪耀着诙谐智慧的光芒。近些日子来反复看他写的书,而今读此游记,祁安生出一种只是专注着听老朋友用着最泼皮的语调将旅途逸事娓娓道来的感觉。
“我的迷失,并非因为我远离故乡。我之所以迷失自己,是因为我远离了自身。并且今天我就要从疏离自己本身的场所作进一步移动。无限相减,或无限相加,或多或少。都无所谓,彼此彼此。”
祁安臆想不出与书静静对谈而铿锵有力的字眼或声音。各人为自己的一段旅程经历在人生感悟层面作结是一件心性迈向自知或成熟的事,无所谓偏狭或高明。只是,再怎么贴近自我心灵也有迷失的时候,人不可能分分秒秒以上帝的视角审视着自己。远离故乡也确实不是迷失自己的初因。
彼此彼此,都无所谓的。迷失与寻回,该经历的,何时何地何人,终究不会缺席,而那个迷失的也是一部分自我构成。
“我从某处迁往某地。时间与场所——二者屡屡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时间和场所这三个存在的平衡趋于奔溃。”
有时回看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会因里边竟也织有不可悉数的美好而暗泣。偶尔的悲哀或许终究不会衍变出绝望,祁安庆幸自己是不具有愤世嫉俗的性格体质的。混了太多的血,已经失去了一时一地的纯正血统,一切都在累加,又在某些时刻被出其不意地清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