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右侧刮来,凌乱的金色长发割过脸颊造成阵阵瘙痒,她张开五指,避开耳机线,将右侧飞舞的它们贴着棒球帽沿小心翼翼地梳过耳际,协着拇指向后一撒,再用左手将它们全都挽至左边。
她的被棒球帽压住的头发,敞着前襟的大衣外套,仅仅成一柔软长条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变得厚重的塑料袋子,全都强烈地感受着冬风的苍劲,而她的面庞却一阵紧接着一阵地翻腾起滚滚灼热。整个脸部像是正置于烈火中燃烧,火冒着体内被翻搅出来的热气的皮肤,极度渴望着能够迎面而来的劲风。再往前挪出一小步,紧裹在棉鞋中的脚趾感到灼热的焦痛,左右脚不同程度的疼痛。祁安心里微微一惊。顶住脚后跟,靠着鞋面内侧微微蜷起脚掌,紧紧向着鞋中部缩进脚趾,想为它们腾出喘息和散热的空间。
祁安心想着要离他再近一些,她想要借着他的视角,看看这同一片景象呈现在他眼里的外观。
她紧紧望着他的后背,双眼中有自己并未自觉的最闪烁的柔光。那面朝着灰茫茫的湖面凝立的黑衣男子,全身披上了最闪亮的晶钻。渐渐地,他的背影在她的双眼中,变得凄寂起来。她以她惯常的踱步步调,将全身的重心偏置于脚后跟内侧,一脚一步地轻轻重重地踩着水泥路面。
跋过十三步的距离,她终于离开他被投射在地面上的拉得狭长而颤动着的淡黑色影子,站在了他的正后方。她和他,分别站在堤的两侧,两人之间的连线与正中央的分割线形成一个十字形。穿透片片流动的光影,她出神地凝视着他一袭黑色的背,视线擦过他梳于耳后的亚麻金发,心绪平静,对于困在层层包裹之内的燥热和疼痛的感受渐渐被稀释至零。她缓缓抬手,一下一下地按低了音乐音量。
蒙上偌大淡淡紫粉色模糊光晕的金黄色微椭细圆环,被大片沉稳的土黄色向内满满地填充起来,组成一个高悬在天边的散发柔光的夕阳;一条散发白色耀眼光芒的窄长光带,向两边逐渐透明起来,穿过中心点,将一整个颜色和图形的组合串起来,使柔和的夕阳更似一幅印象涂鸦。
光带竖直而下,太阳似快要从光带上滑落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砸沉那湖面上的一点小黑点,那艘似乎正静止在其正下方的渺小游船。或许乐观一些,那只绽放着耀眼光芒的圆球将从光带上跳跃下来,在凹凸不平的墨色湖面上兴奋地滚动着,染出片片闪耀的白。游船漂浮在起伏波动的片片白光上,刚从黑夜缓慢地驶离,又似将要直接地撞上近在咫尺的的延伸至陆地的湖中狭长漆黑小山。它们将要融在一起,不辨形迹。
后面一排排绵亘的山,呈现中国水墨画中写意的绵延却孤绝。急转直下般的突变的灰。山间暂且泾渭分明的轮廓线之上,是粉红色至湛蓝色的渐变,远处团团缓慢朝着夕阳的方向推进的深灰浓云遮去了渐变中的苍白。
从不单调的天空,有最自然而魅惑的色泽,却从不哗众取宠。这一切就悬挂在向着一方斜飞的细长柳枝之上。大面水平的湖经山承接住大片垂直的天,他站在堤岸上柳树下向着太阳,像是径直凝立在湖面之上。不闻凡间人际多余的喧嚣,超脱尘世。这样的景和人,怎么都看不够。然而,看到他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白色鞋跟与深灰色的水泥地面直接接触时,她似猛然惊觉,自己与他同样正以血肉之躯处于遍布是非终难有明确界限的人间……
完全反转长发的飘扬方向的冷风直从正面簌簌扑来,鼻翼突然微酸发痒,痉挛感经越鼻梁蹿到眼窝,模糊了视线,又迫使眯上双眼,有什么东西急欲从鼻腔喷薄而出。祁安赶紧埋头,并冲上空闲的左手掌捂上口鼻。阿嚏!阿嚏!阿嚏!意外事件爆发的瞬间,所有行动成果都可能会完全不受计划控制地失衡奔溃。尽管已经极力抑制,那声音仍全然盖过了耳机中正处于最高音的人声和鼓声,似深潭底被困的蛟龙猛然蹿出,掀起的水势震耳欲聋。
右肩膀的电脑包背带坠落进火速机械地扬起的胳臂弯。塞进耳朵的耳机,一只被震出了耳廓。头上紧戴着的棒球帽变得向上松垮。于何时,她在被带动的凌乱中转移了方向。多么地不合时宜!
尴尬的热似火山般突然喷发,烧燃了整面脸颊,并以直流电的速度淹没了双耳。祁安于此瞬间,感到一股恐惧的气息自自己的内在升起,伴随着心脏不安地激烈颤动,砰砰作响,似要挣脱躯体的禁锢。这是一种她已久违了的应于外界的心理感受。她对于沉寂了漫长时间的如此恐惧的再次经历体验。在恐惧之中勉强抬起头来,尴尬的火热似乎具有了压迫头顶的重量。好多愉悦的笑声,好多的人,好多人正看向她,快速而克制地一笑,甚至有夸张得差点捧腹的小孩子,有些人走到前头去了还不忘回头观望,好像认为一番粗俗而又诱人的情节剧并未就此完结。那恐惧却并非因他们而起。
他,仍旧是那副似乎对周遭一切人事均无动于衷的淡然模样。他依然望着湖面之上的远方,迎着闪亮的夕阳,静静地伫立着,似已然进入了一种禅定的状态之中。他看不见一个向他掷出不屑而冷酷的眼神的正从他正后方经过的嬉皮士装扮的年轻男人;看不见已经走过了却仍对他频频回头的中国小女生;那个带着慈爱的笑意似乎永远都拉不下脸来的牵着中国小女生的老年大妈;和此刻他身后的刚经历了心绪猛烈起伏又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的仍有些惴惴不安地盯着他的她……
她看到他挪动了一只脚,又举起静候在右侧的平板电脑,进行着于此地重复了多次的动作。摄完像,他会旋即离开那个姿势。
她想要转过身去,她竟然担心那面在她看来黑得发亮的屏幕会像一面镜子将自己映照在他的眼前。可是,她却似乎凝望得更加专注了。她的双眼不能离开他的后背他的头发,他的形体轮廓似乎带着具有超度力量的魔性,深深地吸引着她,即使他的全身都覆上了抵御外界的厚厚冰霜。
然而此刻,在他从一个方向上放下平板电脑后,他却并没有一如她的预料立马抬脚离开。也许,这里也会有什么东西叫他留恋,他不能即刻撇下然后一走了之。人的一生中,总有什么东西会使他脚步为之停留,心神为之凝滞。
祁安一只手拿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半蹲下身,迎着光亮,向着他的后背,静候着景深范围内只剩下光秃的柳树枝上浅灰带蓝的天空、从一处放射出来的穿透性昏黄光线、蓝得发黑的远山、他粉红色的运动鞋,和一个边角处越发漆黑的身形影像。可当她伸出左手的食指,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屏幕中的他恰好朝左边的空旷区域转过头来。像是巡视一般,动作于他慢得不可思议,拍摄对象中的亮度分区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忽明忽暗地跃动着。祁安持着手机,食指僵在咫尺快门的地方。
他是不是要回过头,向后方看来?他是不是一直都有察觉到身后的自己,不需要在后脑长上一双眼睛,而只需于默然静止之间对附近的一切敏锐感觉?
祁安感觉到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重新开始快节奏地砰砰直跳起来。也许她该马上转移手机拍摄的面向,以此掩饰他的目光射进屏幕时自己的不正常。却也必然暴露自己浑身随着热气散发出去的心虚。然而,高昂演进的音乐无法助她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她就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的向前直着身子双脚黏在原地静止不动。电脑包的背带从肩上落下,以一个姿势伸高擎在空中的双手在手中袋子的重压下开始微妙地瑟瑟发抖。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柳树枝桠丛中,画框的边角上,他的肩膀右侧,那个硕大而浑圆的玫瑰红,冻住一般悬着不动,叫人惊叹讶然。一瞬后,又似在跟他玩忽远忽近的游戏。正于祁安欲按下快门猛地起身的那一刻,他顿住了,似经过缓慢摇摆之后的惯性暂停,却又有清晰的意识控制。
摄影画面在镜头外的人物运动静止之后,重新自动对焦,逆光中的他的部分轮廓被正方形闪闪烁烁着框住。再无人乱入,只有他一人。他向左侧着身子,朝左侧漫长的来时之路微俯着侧脸眺望而去。视线的尽头,有此刻隐身的成群结队的行人,和与他们紧密相处的他的颀长影子。再也不经犹豫,祁安点下快门。接近尾声的《LostCity》的乐器组合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
当她不再从手机里看他时,他已大幅度经湖面的方向转身,迈开大步继续朝前扬长而去。不再放射出泛着锋芒金丝的圆日,在他后方殷红得越发卡通,映照得游人的侧脸通红一片。
骑着景区自行车的男同学,一路朝左侧的湖面开着固定在车头握把上的单反摄像头,眼睛却是看着右前方,从她面前上方飞驰而过。再近两个拳头的距离,他踩动踏板的右腿就会擦上她头上棒球帽的前檐。
她的眼前奇迹似的于一瞬之间又繁荣得熙来攘往。
她又开始落后于他了。
挂上电脑包背带,祁安从地上起身,只是又很快地蹲下。处于对贫血的自知,使她选择顺从那瞬间溢满眼睛深处的负着重量的黑暗,而不是睁大眼睛强硬抵抗。再起身时,耳机中的音乐一如它一曲完结时地戛然而止,是常规性的异常退出,只因她直接退出相机回到桌面而没有返回到音乐播放界面。她快速收起了耳机。那人确实已经遥遥而去,黑色的背影在层层叠叠的迷离游人之前掩映着。
可祁安仍然执着于追赶,好像这就是她此行的责任或义务。强行将自己与追逐的对象扯上某种关联,却又不由自主地,意识自发地,务必要得到某个结果。
他又开始在她遥远的前方,忽隐忽现。她又一次只能遥望着紧随着他被重重阻隔着的黑色背影。
没有能够提供冥想的音乐,身畔的风声人声也形同虚设。对眼前的人体障碍视若无睹,她只要从人间的空隙处野蛮而不顾一切地向前挤过去,就可以瞬间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执著地抬着下巴,向一个方向瞄准视线,没有被脚下水平路面上的任何东西绊倒的顾虑。
向前冲撞般的行走方式,已经使她与多个前方同样快速走来的行人差一点正面撞在一起,而都因前方的紧急闪躲而得以避免。祁安左手提着塑料袋子,右手举在右肩头朝里扣住电脑包背带,饶了一圈的一端围巾飞至身后与长发一起向后飘去,拖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骇人气概。此刻,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想。从某处起,她像一个无可阻挡的行走机器,似一支离了弦的箭,绝没有在中途彻底停下的可能,直到她最终射上在某个终点处的某个靶子。
感觉到身上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湿,由里向外浸透着湿冷的热气,双脚似浸在密封的火炉,每踏出一个脚步更是拼命扎向脚趾的疼痛。祁安看到自己带着令人作呕的暖烘烘的汗气从他们一个个人的身边飘过,动作和情绪都一意孤行得近乎盲目。
在经过一段距离的急速追赶后,她已经从堤中央的右侧拉出了一条通向左侧最边缘的狭长轨迹。一路向西,已是白堤的尽头,除去因跟随而停留的时间,不过两首音乐的脚程。这已不是一截耐走的观景之路。他再没作停留,更不曾回头。他若是有所觉察而存心躲避,她绝不可能将他追上。
祁安骤然停住,孑然孤立于白堤尽头,望向孤山路的深处,终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在白堤上的人群前面或背后,她多么想要伸长手,抓住那一抹下个半秒就要被他们之间的空间驱散的粉红色脚步,让他回过头来。然而她的奋力疾走也仍然在同向远离着他的正常阔步。一路的患得患失也该有个尽头,那么也就让它随着他的匿迹而清空吧……
一旦停止了行走,动能积蓄的热量就似乎于一瞬之间全部渗出皮肤朝外爆发。她燥热得想要脱下至少两件衣服,再把脚上的棉鞋甩在一边。祁安站在湖岸边上,迎着微风,面朝着外湖,卸下的电脑包放至脚边,从帆布袋里拿出纸巾,拿下棒球帽,仔细地拭擦一遍脸颊。纸巾按压到眉心正中间处时,传来轻微的痛感。重新系过羊绒围巾,整理好长发又戴紧帽子,扣上大衣外套前襟上的三颗纽扣再扯下高高捋起的袖子,拍拍裤子,又小心翼翼地挪动禁锢在棉鞋中的双足。一切动作利索而果决,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她听到有人小心地猜测着她的外国人身份,金发女郎这个名词,更多地被赋予的似乎是戏谑和轻佻,又夹杂着保持距离的好奇,抑或抒发源于尊崇自然主义的偏执。回头看向白堤,上面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人来人往的堤中央跳现代双人舞;一个穿着单薄绿色短袖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手套和墨镜,从一群群紧裹冬装盖上连衣帽的年轻男女身边朝尽头冲来,引起一片哗然……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耳机线向内绕经一颗大衣纽扣再戴上,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右手拇指在创建众多的歌单间滑移,在标记着“GG”的歌单入眼时停下手来,启唇轻轻唤出一声“哥哥”,点开歌单,于第一乐章开始列表循环。
她听到了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拨开浓云抖动光线的丝丝颤裂声,那来自天际的魔音分裂进了心弦。祁安微抬头眺望天空,卡通的玫瑰红不知于何时已经失去了分明的轮廓,被灰中带蓝的天空吞噬殆尽,在某处洒着几滴虚弱的残血,晕开孱弱的生命力。它们也将融进那遮蔽蓝天的灰云,不消多时。
不再沿途浏览或打量各色背影,也不特意进一步亲近所谓名胜古迹,臆想前人专心致志的一刀一笔。她只是仔细看路缓慢走路,聆听耳中的音乐,感觉心中自发跃出的各种感受,感受全身上下的疲累和双脚无奈的疼痛。她已无暇他顾。
沿着小径从平湖秋月旁边走过,绿叶尚且郁郁葱葱,遮住前面行人的身影。专门顺着外缘的狭窄小路走,似乎与咫尺之外的大道和人们完全隔绝。故意往来游走穿梭于小道边石头堆叠而成的各座矮小假山之间,在一处石头上坐下歇脚。用手拂拨坛中生机勃发的杂草,羊绒围巾末端坠进草丛里,爬上两三只深棕色的大蚂蚁。看了很久,原本在羊绒间快速上行的它们突然停住小憩了起来,她将它们抓起,放回青草丛中。抬头看向远方,静静地任风吹着,浑身内外飕飕地泛起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