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又咳了一阵,哼哼两声,摸着毡帽就是不说话。
沈恪琢磨道:“呛着了?我去给老伯端杯热茶。”说后半句时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眼萧道鸾。怎么觉得这剑池的老伙计,不像个仙风道骨的剑道高人,反而和他老家闲来无事便听书遛鸟抿黄酒的老不修有些……
萧道鸾按住他的肩膀,没让他起身。
“有事可禀。”
被眼风一扫,老伙计摸着脑勺的手沿着脖子后边儿一路溜下来,缩回了袖子里。父子两人护短的性子也一模一样,老伙计腹诽道,也许在他没留意的时候,剑主和哪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有了一夜露水姻缘,生了个儿子还假装是抱养的。
沈恪见老伙计像个小孩儿似的,愈发不拘谨,就着桌上的三鲜汤给他盛了一小碗,挑去了浮在面上的葱末,道:“您先喝着,润润嗓子。”
老伙计立即眯眼笑道:“乖。”他又不是真的脾气暴戾,只是有些小孩心性,没讨着喜欢的东西心头便不喜。
他将毡帽一抬,探手进去摸出本小册子,一掌大小,数十页厚薄,甩一甩递给沈恪。
“这是?”沈恪犹豫着该不该接。他和萧道鸾的关系是不错,但和剑池中的其他人都没打过交道,不明白见面便给他东西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他方才盛汤的举动打动了对方?
老伙计道:“这是老夫潜心修道数十年的一点心得……”
高手的习剑心得!这要是旁人给的,沈恪一定厚着脸皮收下,但换成了剑池的老伙计,他便不太敢接,怕他们大门大派出身的觉着他这个人小家子气。
沈恪闭眼将小册子推了回去,一脸正气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老伯您还是收好,我……”以后恐怕还得经常面对这样的考验,听说越王剑池藏锋阁里有上千古籍珍本,他得先适应适应,否则跟着萧道鸾回去,腿软赖在藏锋阁里走不动,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给你,你便收下。”萧道鸾伸出两指,将被按在桌上的册子推回到沈恪面前,“见面礼。”
“老夫瞎写瞎画,能有啥贵重的?”
那些跟在剑主身边的老朋友,事事都比他抢先,这回总算让他近水楼台了一次。给少主夫人的见面礼,他这是第一份,哼哼。老伙计得意地想着,连自己没煮熟的菜根嚼在嘴里,都觉得别有滋味。
萧道鸾以极慢的速度将沈恪夹的一大碗菜吃了个干净,放下碗筷,道:“之前说的……”
老伙计蹲在椅子边上,边剔牙边道:“找人算了,明日就是黄道吉日,错过就要再等小半个月。少主要是赶着办事,不如就定在明日。”
萧道鸾:“都准备好了?”
“东西都先定下了,那边的铺子里货都齐全,明早可以去取。帮忙的人也都打过招呼,明日去喊一声便是……”老伙计看着不甚正经,但办起事来滴水不漏,若非如此,也不能一个人便应对得了关中诸门派消息。
沈恪听得一头雾水,还有些面红心跳,犹豫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萧道鸾深深看了他一眼。
“替林子由生母起骨,迁葬。”
……
亦步亦趋跟着萧道鸾走回新打扫出的屋子,萧道鸾练剑,沈恪便坐在一旁发呆。待萧道鸾练好了剑,两人各自洗漱,缩在一张床上。
时隔多日,两人又上了同一张床,但心境已和从前大不一样。沈恪没再动手动脚,萧道鸾也没入定,两人都平躺着,好像一对成婚数年对彼此无比熟悉的夫妻。没有亲热的举动,各自心头都是脉脉温情。
沈恪在黑暗中眨了眨眼,西北的风也没把它吹得干涩,看来自己这些天的神经都分外脆弱。知道萧道鸾没那么快睡着,他干脆转过身去,盯着对方的侧脸,道:“真的,谢谢。”
只有微弱的天光将萧道鸾的侧脸轮廓勾勒出来,平日里显得太过冷情的面容此刻也变得异样柔和。他张开双唇,轻声道:“不必。”
看到沈恪难过的样子,他就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沈恪要是不说这两个字,换一种表达谢意的方式,他也许会更开心一些。
沈恪“嗯”了一声,带着的鼻音有些重。萧道鸾正想转身看看他怎么了,便被一条温热的臂膀环住。
沈恪揽着萧道鸾的右肩,将脸轻轻贴在他的左侧胸口。
萧道鸾僵着一动不动。两人不是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却是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夜晚靠得那么近。沈恪这样轻缓示弱的动作,让萧道鸾觉得他像是在寻求安慰,或是支撑。于是他抬起有些僵硬的手掌,贴上沈恪的后背,轻轻拍着。
沈恪没忍住笑了:“你当哄小孩么。”他又不是哭得快喘不过气来的小娃娃,哪里需要人拍打后背顺气。再说哪有长这么大,还赖着要糖吃的小孩。
笑过之后,先前酝酿出的一点伤感都见不着影子了,沈恪无奈道:“本来想着趁这几天和你多说说话的,我们都……都这样了,也没说过多少话。”
萧道鸾心道,两人说过的话可不少,沈恪自己忘了,他却一句两句都记得。要是一字不漏全都复述出来,恐怕一晚上都说不完。
“你说。”
“在我家乡那边吧,雾气很重,一年到头能见着的星星就那么几颗。还都不亮,挂在天上瞧着还不如田间的萤火虫。走了西边北边,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只能看到那么几颗星星的。你还记得回头崖吗?有一回我晚上出了山洞,差点没被天上的星星晃瞎眼。那么高的地方,离天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抓下一把。”
“嗯。”
“就跟修剑一样。刚离开家那会儿,我想着一剑能捅死个混子就厉害地顶天了。这些年混着混着,也没见到过几个实打实的高手。那些嘴上吹破了甜的,手上功夫还没我厉害。碰到你之后,就大不一样了。”
“这么说吧……”沈恪撑起身子,与萧道鸾对视着,“你身边的,你认识的,你交过手的,都是些我以前想都没想过能碰上的厉害人物。和他们站在一块儿,我自己都想送自己一句话,米粒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