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成帝之路(6)-储君待立

天色已深，冬夜冻凉如冰，远远的黯空中一轮皎月高悬。晚膳过后，尹晏方步到太医苑的前庭，将批于身上的袄袍揪得更紧了一些。几名医女正在收拾昼时曝晒过的药材，浓郁的药材馨香沁入鼻中，让他不禁想起午觞小镇的药舖子和那女孩，眉头又微微蹙起。

见到远远一个玄青色轻装铠甲的身影从烟波池九曲桥那端走来，进了太医苑，尹晏给了一个礼貌的笑弧道：「司徒将军！」

「大皇…呃…」那人一个尊谓称之，尹晏立即抬手予以制止，他便改口道：「呃不！尹公子，皇上方才宣诏我入宫议完事，要我顺道陪陪尹公子四处走走看看！」一个邀请手势往那烟波池一比，尹晏也便随他同行，步出了太医苑。

两人步上九曲桥，沉默半响，尹晏方开口问道：「皇上可对将军说了甚幺?」

司徒逵转身看了眼前的大男孩：「尹公子的意思是…」

轻声叹了一口气，大男孩低首思忖了一会，略带歉意，犹豫地道：「或许…我今日对皇上说的…过份了些…」

将军回了一个理解的笑弧，便问道：「尹公子可否愿听我一说？」

大男孩亦以微笑应之：「司徒将军客气了！但请直说无妨！」

「当年，豫国只不过是所属于西凉的一个藩国，皇上身为质子的期间，认识了西凉尹皇后的姪女，也就是令堂靓月夫人。西凉为北凉所灭的那时，靓月夫人方才生下您不久，那时的大将军奉命护送令堂及尹公子回豫国，却途中遇人追杀。大将军及所有护卫全都惨遭不测，但您母子二人却一直未寻得尸首。」司徒逵娓娓道来，这一段娘亲从来未曾向他提及之事。

「皇上这十几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您！」将军认真的眼神，望着眼前的大男孩，续道：「失去你们母子二人也让他非常痛苦，虽然知道何人暗中所为，却无能为力，所以才会夜夜借酒浇愁，而致酒癖伤肝。」这误解怨怼之深，或许并非他三言两语即能化解，但他还是希望，大男孩知道真相之后，能愿敞开心怀去了解皇上的苦处。

那坐于龙榻上的身形，历历又在尹晏眼前浮现。虽身着威仪皇袍，严正肃然，但眼窝深陷、面黄肌瘦、鬚髯黑灰的样子是如此憔悴，纵然刻意不去留心那病癥，亦无法与他想像中父亲的影像重叠。

见到那大男孩闭上眼，侧过了脸，将军轻声缓道：「皇上毕竟是尹公子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即便你不想留在宫里，至少也同皇上好言相慰，别让皇上重病缠身之际，伤情更深。」

尹晏抬起眼，盯着那皓月映照下的波澜水纹，揪心地回道：「对我来说，目前唯一的亲人就是午觞小镇的师妹，可我，却将她孤身一人留在那儿了！」

将军思量须臾，遂提言道：「倘若尹公子不放心，或可请奏皇上将她接至宫里，容大夫于皇上或于你都有份恩情，皇上会答应的。」

「师妹不会想入宫的，她是单纯良善之人，比我更不喜捲入这皇宫贵族华丽的斗争！」这数年相处下来，他还不了解她的性子吗?再是轻声一叹，续问道：「将军可知追杀我母子是北凉?或者鞑靼的贼兵?」

「现下四方无人，我便直说了！都不是！」司徒逵嘴角一扬，似笑非笑地摇头道：「西凉被灭之际，先王方殁，当今皇上适才继位。姚丞相为了巩固一己的势力，便把所有亲西凉的官员逐一设法清除，拥王称帝，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为后，又怎幺会留下西凉遗族的靓月夫人。」

尹晏瞠大了眼，微微怒火燃起于眼底，问道：「司徒将军对此事似乎很清楚?」

将军正眼对视，给了他一个亲善温悦的笑，遂道：「因为，家父便是当年护送靓月夫人而身殉的大将军司徒焕。不过，幸亏家母乃是德真公主，也就是皇上的亲姊，丞相尚有所顾忌，卑职一家才能平安无事至今。所以，算来我们其实正是表皇亲呀。呵！」

幽幽放低了声音，续道：「然而，如今除尹公子之外，皇上唯一的子嗣，便是那体弱多病的二皇子张昱，也就是丞相之孙。尹公子不知是否曾想过，万一皇上不治驾崩，那这豫国…便将完完全全是那丞相一人的天下，尹公子与容姑娘又何能在那午觞小镇平淡安逸的过日子！」语气一转，面色凝重的一言，却悄悄撼动了那大男孩原本的决定。

翌日辰时，宫女伺候过豫帝盥洗用膳，聂公公便呈上了一碗汤药，脸上微微泛着笑意：「启稟皇上，这汤药是大皇子方才亲自煎下，托了小医呈上来的。听说，昨夜还与那李太医为这汤药之事商议了许久，皇上赶快趁热用吧！」

豫帝眼睛一瞠，颤抖地抓住了聂公公的衣袖，润了润乾涸的喉，遂道：「晏儿…他…晏儿愿意留在宫中了吗?」

聂公公手里一碗汤药差点儿撒了出来，额上冒出了冷汗，讪然低首回应：「这…奴才也不知呀！不过，看来，倘若司徒将军昨日开解得效，大皇子对皇上的误会应也能逐渐冰释消解的。」

深深呼叹了一口气，豫帝眼底泛起些许泪雾，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在十多年来苦心等待企盼下，终于父子重逢、拨云见日，但忧的却是在那表面忠贞义胆之后张牙武爪、虎视眈眈的野心，那未谙深宫阴险的少主是否抵挡得过。

「这些日都是丞相主政批摺，朕身子病弱，实已无能转圜。但朕还是务必要趁来得及之前，替晏儿，还有这豫国作些安排呀！汝等且备上纸笔，朕随即拟诏，七日之后，便替大皇子行加冠暨立储之礼。」

圣旨宣下，尹晏由暂居的太医苑，被挪请入住了东殿，事情似乎来得太快，虽尚不置可否，却也让他措手不及以应对。

众臣自然是各个惊讶万分，对于失蹤十多年突然冒出的大皇子，无不揪眉怀疑，特别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姚蓟。但在见到尹晏的容貌之后，曾经陪过现今皇上一路行来的老臣，也渐渐噤不作声。

举国各地似乎水灾瘟疫以来，百姓终日忧闷得慌，大街小巷贴出了此般国家大事之公告后，人民也开始议论纷纷，热络起来。

自尹晏离开药舖子，那女孩闭门而居得紧，偶尔上街採理物用，便见到那来自豫宫的消息。

佝偻山一代倏地又飘起了薄雪，缓缓而落的白絮，衬上了午觞小镇严冬里冷清清的气息。小镇街头的居民纷纷避走趋散了，只剩下那些杂货小摊赶忙收拾着，準备离去。还有一个女孩面无表情地站在布告前，久久，在斗蓬帽顶积上一层薄薄白霜之后，方才默默然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