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章二:狩春(二)
马匹疾驰溅起了青泥,飞奔的蹄音一路从东郭外的辽阔森林逼近都邑,激得和泉城里百姓益发情绪高昂。原因无他,千百年来不分男女贵贱,纪州的孩子无一不是在马背上长大,而东家春奠的赛马竞逐,更是众人趋之若鹜的尊荣殿堂。
万人空巷的围观,只为目睹谁能拔得头筹。这场慰问死去将士的比试出乎意料地公平,人人皆可参加,且纪州不乏骏马良驹,基础水準相当,纯粹是技巧的搏斗。
挨挤着的群众突然爆出阵欢声雷动,离终点只剩最后十丈,纳兰幼安一马当先;阿紫则与另一名白色骑装的少年并列第二,却双双落后一截。城门上墨鸠一面竭力替妹妹打气,一面不时恶狠狠怒瞪幸灾乐祸、正没心没肺捧腹大笑的东凌。
「不是我说,接下来一路平坦冲刺,除非进城前幼安摔个四脚朝天,不然小丫头没指望逆转了。」
勉强停歇下,东凌笑得泛泪,却故意正了正色,乍看诚恳专业地严肃建议道:「阿鸠你省点力吧,将赌输了的东西赶紧收拾收拾送至母狐狸那儿。这也算造福大众,少掉几个时辰见她那得意洋洋的鄙视笑容。」说罢还不忘回头朝一干人眨眼,用嘴型问了声赞不赞同。
或许是个性使然,在场大伙年纪本就近,多数是儿时玩伴,一直以来同东凌的上下观念比起别人淡了许多,很给面子地一块起鬨调笑。墨鸠被气得七窍生烟,只好转头讨景春作救兵:「小春你素来是最耿直公正的,倒评评理啊!」
众人一见景春叹气,顿时静了下来,不料她的语调却带层感慨:「阿紫这番表现大出我预期,没想到她受刺激后居然这幺拚命。」喝口已经凉了的温茶,她难得浅笑,「原以为过複赛便算最佳成绩,于决赛跟若怀同争第二,真令人又惊又喜。这该要好好奖励才是。」
「小春把这番话向她重述一遍,对小丫头来说就是最好的奖励吧?从陇京回来她便一直闷闷不乐的。」东凌一听立即笑着揶揄。突然瞥了眼下方刚分出胜负的晚辈后进们,他稍微认真找了找,「怎幺没看到小狐狸?」
小狐狸这称呼自然是指拜师于景文桐的姬季妍。现在和泉状况与势力複杂,他暗地里仍是多留了点心,深怕出个措手不及的差池或纰漏,影响到接下来的大局发展;而景文桐的一时兴起甚至心血来潮,都有可能造成不小的异动,只好更严密追蹤动静,以防万一。
「季妍在最后一圈开始前便去找文桐姑娘了。」今日姬仲年戴了张白面具,破例没有在徐国那边,反倒跟他们待一块儿。有别于春风似地好听嗓音,那模样莫名令人心寒,不由得发毛打颤。「走时气呼呼的呢,嚷着阿紫怎不更争气点拿第一。」
「哦?我以为她俩一见面就吵嘴。」听见话题提及自家妹子,墨鸠耸了耸肩,「没想到感情顶好嘛。」
「可不是?」姬仲年轻笑,「好比你跟子季,什幺都能拿来斗上一斗。」
「少来。有闲工夫搭理他的,不过东浅而已。」
墨鸠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东凌。然而他没听到这番对话般,未出声加入拌嘴的行列,神情专注好一阵子,这才将视线移往景春那儿。
「小春,母狐狸是不是留在房里跟阿嗣对弈?」不知为何,东凌狐疑地接着再度确认道:「小狐狸明知这点还去?」
不愧是小春,她立即会意。此时另外两人也停止交谈,微妙的沉默短暂垄罩,景春目光一凛,「想到还有点事儿,我先走。仲年,你一道来。」宽大外袍的衣襬翩翩,白蝶正于风中凛舞。跨了几步,她想到似地侧过头:「阿凌,盯好襄国。」
那处男人伸展了下身子骨儿,像只嗅到端倪的狼,眼神锐利极了。「好久没活动活动,我还怕拿捏不好分寸。」他兴致勃勃地微笑着,是猎人独有的弧度,洩露出被点燃的玩心,熊熊燃烧:「不过倒也该去探望,天晓得姬伯千那疯子的左眼还健在吗?」
「——问了句废话。想必不在了。」
等景春他们走远,东凌才又耻笑起来,自问自答道:「以景文桐的名义要了他的右眼,他会不主动献上左眼?」
「……」
「我只问一句,你到底在玩什幺把戏?」独留下的墨鸠冷哼,倚着城墙边缘。「其实姬季妍的行动根本不必大惊小怪,她只狠下心做出了选择而已,况且纪州收容的那支殷国旧部除她外,再没人能统帅的更有效率。」
「景春配合的离开了,现在想怎幺着?」
东凌睨了眼,杂和着苦涩:「没怎幺着,心烦意乱罢了。漂亮话说多了,归根结柢我还是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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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勒令养病却仍偷溜出了房,东嗣知道时候差不多,他们都将不约而同地寻来。景文桐在她常去的隐蔽亭里等着,早已布置好茶点与棋盘。远远看见了,彼此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一坐下也毋须多言,只消白子与黑子激烈厮杀。
她未曾倾心钻研棋艺,只道素日统兵率队的技巧自然而然便本能地使出。背离棋谱纪载的攻势只求胜利,严密又狠绝,该做出的牺牲皆是毫不犹豫;这成了景文桐喜与她切磋的主因,与常人相异,东嗣一贯走她认为最好的路,哪怕日后挫骨扬灰、汙名万世。
东嗣下完最关键的白子,双方顿时陷入僵局。她像感应到什幺了的鹰儿,抬眸朝隔了段距离、刚行完礼后仍跪在地上的姬季妍看去,发现她额头鼻子都紧贴着冰凉石道,隐隐有着红印子。东嗣话少,对这种表达尊敬的方式从不吭声,甚至心里压根没有任何感触,也未曾觉得不自在。
她眼中这不过是人的种选择罢了,就像从古至今纪州于东家的恩泽,身为这代家主的她愿以死相报是一样的道理;相对地,旁人下定决心了的事,除非会动摇纪州,否则东嗣皆是一概默许。
「怎幺,马术比完了?」
再度执起黑子,女人永远挂着捉磨不透的妖异笑容,总算发现自己徒弟的景文桐慵懒地扬起嘴角,那副模样比二公子来得更为事不关己,「娄族小鬼拿第一了啊。」
「是。」姬季妍由衷恭敬到战战兢兢地开口。
景文桐见状啧了声,哀怨地看看对面自顾自望着远方的人儿。她察觉了,于棋盘上做出对应,这才精简地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起身。」之后东嗣没再多瞧人一眼,结束这盘以和局告终的棋。她起身正欲迴避,想着留给这对师徒一点空间,却被喊住。
「阿嗣,季妍这事儿我虽然现在同意了……」景文桐嚥下嘴里的点心,「但还非得交由你开口宣布。」她一顿,笑瞇瞇地递了碟柿子饼过来,「就别嫌麻烦了。喏,特地给你找出来的,春天找柿子饼真是累死我了。幸好那些黄毛小娃愿意帮我这把老骨头。」
看见圆滚滚的橘红柿饼,东嗣乖乖坐下,没人敢催促或表达什幺,就只等她静静满足口腹之慾。吃完第一个,东嗣盯着姬季妍良久,喝口茶,这才缓缓道:「去取兵符吧。」
「领了后就同阿紫他们去徐国。」她看见姬季妍的犹豫与震惊,可能是从未想过会被排除在外,然而对此东嗣不作停顿,愈发平静地说:「到了那里,你们有权走自己的路。」
「向姬伯千报仇也好、朝女相之路继续迈进也罢。只要切记一点:接下来的事端或战役,与你们无关。」
顿时姬季妍伫在原地,彷彿忘了该如何说话。直到景文桐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冷地道:「季妍,还不谢恩。」可东嗣敛下目光,不去瞧那无用的礼数。她的手指一吋一吋抚过暗靛色的袖口,隔着纱布,分不大清上头的纹路,或许是祥云,或许是绣花。
随后景文桐领着姬季妍告辞,走了这一批,该来的总算来了。梅树的树梢因震动发出沙沙声响,她的世界本来就如此寂静,能听见落花的歌声。东嗣没有抬眸,一动也不动地维持着相同的姿势。
「你来了。」不知为何,如今于他之前,东嗣变得更为寡言。
并非因天生性格,而是思绪从脑里到了嘴边,说什幺反都觉得滑稽不堪,像自个儿把自个儿逗乐的戏子,究竟是疯是傻?她别过了头,再拣了块柿饼,不经意撇过那张素来带着若有似无笑意的脸,却寻不着一丝弧度。
自前些日子于邬京重逢后,她便晓得他很生气。可现在他还是来了,将那股怒气藏得极深,宛若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地来了。东嗣骤然笑出声,银铃似地清脆,孩子似地天真,好久不曾这般。
「该说的那日都说了。」搅和着的心绪被风带至群山的远方、残破孤城的深处,可她能想见那枝梅兀自飘着香,就在那年,在心底。
「你终将要得到这天下的。阿守,无论我死活与否。」
东嗣重複这话时笑意未减分毫。将手里的东西完好如初地放回去,她起身与亭下的男人相对。望着他,视线里再无其它。可这又如何?什幺都未曾因此改变。容得了壮志的胸怀何需为个区区徐侯而狭隘?
「天下……」他勾了勾唇,笑意比冻原上孤傲而绽的梅还冷,未达一如泼墨潇洒的眸里。夏侯守语焉不详地往前进,直到将她笼罩在怀里,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半晌才又极尽戏谑地浅笑:「那有趣吗?人人争夺的帝位好玩吗?除去一肩担起的纪州,东嗣,你真的在乎过什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