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的脸,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这段往事从他嘴里缓缓流淌出来,不啻于给我当头一棒,将我脑中郁结的消极执念打散,晃晃悠悠,仿佛就要消失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丢开了想死的决心。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他在我死后,带“我”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妈妈也在那次会面里将我托付给了他。
为什么妈妈那样说?是她到死都没能恢复理智,在疯疯癫癫中的幻觉中看见了已不存在的我?还是说……难道冥冥中自有命运安排,即将踏入极乐的妈妈在那一刻,她的目光超越了时空,看见现在这个复苏的我,并将我交托出去?
“怎么会,她不是反对我们吗。”
我收回视线,喃喃自语,心慌意乱地抱着肩膀,心里如一锅沸腾的滚粥,烫得我坐立不安。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他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我的。虽然他曾说过,对一个人说谎有时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他其实并没对我那样做。
他没有骗过我……
他再次靠过来,仔细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深邃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仿佛有了实体的重量,让人无法忽视。
“吴邪,那些年还有很多事,跟我回去,我一件件告诉你。”
我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心里坚定的抗拒已在他的讲述和妈妈的遗愿里一点点融解,但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仿佛一旦回头就真的输了。
输了么?如果我能赢,又赢得了什么?
我不知道。
“吴邪。”他掰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也是我仅有的。”
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又乱起来,许多不同的念头此起彼伏,倾轧着,纠缠着,嘶吼着,我整个人仿佛正不断沉向无底深渊,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动,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根本没能听进去,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错乱中,他将我扶起,牵着我的手朝外走,我茫然跟从着他的脚步,一步步,一步步,跌跌撞撞,如一缕游魂,慢慢离开了这间曾埋葬我,也孕育我的主墓室。
骨质物被抛在身后,越来越少,直到再也看不见,直到我踏出入口,又一次站在天地之间。
雪已经停了,朝阳正一点点升起,透过云层射出阴沉光影,四周是那么寂静,那么寒冷,天地间浑然一片茫茫的惨白。
就站在我身旁,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像细雪那样消亡,不留一丝痕迹。他在我耳边呼唤着我的名字,叫我吴邪,吴邪……
吴邪。
我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始终没有回应他,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连他的声音都显得那样不真实,我感觉自己正站在生死之间,站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站在现在与未来之间,每一分一秒都正将我撕裂,无数种思想在我头脑中撞击着,让我分不清真假对错,记不起身在何方,该做些什么。
我不该再活着,他又不让我去死,这无垠世界里当真有我的栖身之地吗?
我茫然地转动视线,看向远处的海,看那些若隐若现的山峰,还有藏在它们之后,目力所不能及的大海。忽然,我想起那年爷爷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那片宁静冷峭的海边,他的手是那样温暖,身体是那样挺拔,站在我面前时,天然构筑起一方安全的小天地。我依偎在他怀里,被他的体温包裹,他看着我微笑,眉眼中却有一丝苦涩。
孩提时的我只懂享受他的温柔慈悲,如今的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份苦涩。
我努力朝更远的地方看去,想穿透雪后阴沉的天色,一直看到世界尽头,我眼前也真的出现了另一片海,它拥有澄澈的蓝绿色,金色的阳光在海面上缓缓浮游,它是温暖的,丰润的,我认出来:那是西沙,是曾经的吴邪走过的西沙。
鲁王宫、西沙、巴乃、塔木陀……太多太多影子在我脑中划过,与激烈的思绪结合在一起,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要将我从内到外焚烧得一**二净!
我闭上眼,只觉阵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之际,他有力的臂膀支撑住了我,低柔的声音安慰了我,我在恍惚着随着他一步步朝山下行进,跌跌撞撞,仿佛梦游,我似乎又说了什么,他也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沉沦在这半梦半醒,亦真亦幻的状态里,当我的意识清醒时,发现已回到了熟悉的家中。我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房间里非常温暖,他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一晚热腾腾的粥。
“吃点东西吧。”他放下小桌子,将粥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怔怔看了他一阵,又慢慢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已再度黑下来,鹅毛般的雪正在夜色中飞扬。
这一天原来已过去了。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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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思维仿佛陷入停滞,周围一切也随之陷入虚无,难以在我脑中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甚至连时间也变得如梦般渺茫。我将自己封闭在熟悉的房间里,往床上或躺或坐,茫然看向窗外,朦胧记得窗外发生了许多次黑与白的更迭,那些黑里掺杂着白,是冬夜纷纷扬扬的雪;白中又融入黑所幻化的灰,是铅色浓云如海浪般在天边涌动。
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太多来自过去的因果牵绊着我,又有巨大负罪感死死压在我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还是会时不时想到死,反复回忆那一天的冲动,如果……我总是想,如果我当时真留在主墓室里不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冻饿而死了吧。
每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忍不住去看房门的方向,而他,往往带着我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出现在那里,仿佛他听得见我心里的声音,随时准备好回应我的视线和意念。但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有读心本领,更大可能性不过是因为他实在担心我,才把每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陪伴我、观察我这件事上。
我被他从那座墓穴里带回来,没有死成,且每天都有他为我提供暖热衣食,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季,他留下来,日日夜夜与我相伴。
我的恍惚和沉默落在他眼里,仿佛是一种病,他便是最尽职的医生。我们立场颠倒,他照顾我,而我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外来客。
每一天,每一天,他为瘫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我做饭,给我穿衣服,梳头洗脸,抱我到浴室里泡澡,也一次次问我是否想起来活动一下,他是那么温柔,那么宽厚,我觉得我几乎要不认识他了——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柔情,这样有耐性,甚至会在看着我时强忍担忧,露出有一点小心翼翼的微笑。
我很想问他:你何必呢?
时过境迁之后,还何须这样做?
让我这种满身罪孽的人死掉不是最好吗?
我活着,便是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不是吗?
但这样的话我问不出口,每当我想问时,上一个“我”死亡时的记忆就跳入脑海,让我一遍又一遍回忆他在那一刻的痛楚和疯狂,以及接下来二十年生的时光,那些日子他都怎么过的啊……我完全无法设想,更不愿去想那是这样一种声不如死!
于是我所有的情绪都变成担心,变成一种感同身受的剧痛,排山倒海地朝我压过来,将一切情感压得粉碎,只留下一个坚定的意识——不能再让他那样痛苦。
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他变成那样。
我已经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胖子,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很多很多人,这些无可挽回的对不起都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的罪,无法弥补,无法挽回。但是,唯有对这一个人,我还有弥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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