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第三十一章(二)
陈国军队这些年来征战四方,军备军士都是一流的。既然夜袭沈城,自然做了十全准备。骑兵打头,挥散斥候,车马辘辘快速滚向沈城。沈城既为边塞,便常年有斥候在外侦察,再差的斥候,在敌军兵临城下三十里前总会回报消息。然而这次敌军已在十里开外,斥候才有回报,城楼才来得及点起烽火,如此一推断,除了斥候队伍中出了细作,再也不会有其他缘由。
斥候中出了细作,那守军其他队伍中也难保**净,这个道理连傅琅都想得明白,沈城守军不能再重用。陈军已经到了城门外,斥候已经无用,裴瑟简单下令从城下撤回守军,以林将军留下的一万精兵代而守城。
军令调动,军士列队在城中来去几趟下来,声响总是掩不住的。虽然是深夜,可城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还理会什么宵禁,抱着孩子跑的妇人,抱着钱物跑的商人,将街道拥得水泄不通。姜望带着家兵匆匆赶来,沿路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这些天来林将军带兵南下,但平阳那边并没有人来相逼,就总让他觉得朝中情势如雨后初霁,裴瑟这一派系大概还能回到平阳,却没料到一夕之间竟跌至炼狱。他忧心忡忡地迈进裴瑟的那一处府邸,惊奇地发觉里面仍是井井有条,只是添了一些忙碌。
裴瑟坐在正厅,正埋首在灯下低头写着什么,一旁的门客正高声道:“公子,沈城守不住了,我们该往沈丘退啊!”
姜望心知他说的是实话,裴瑟却连头都没抬,“齐先生,守不住也要守。”
丁觉瞥了傅琅一眼,仍是问道:“公子,他们会不会围城?”
裴瑟仍旧没抬头:“不会,他们不敢等到林将军回来。”
那齐先生道:“公子,情势如此,还是说公子打算学先王,以空城计退敌?”他说的是十五年前齐王与南境的宋国对战时用过的计策,那时齐王正当盛年,南境数城失守,齐王坐镇城中,援军未到,却不慌不忙地开了城门等敌军到来。对方主帅多疑,生怕被瓮中捉鳖,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兵,失了这个良机,之后数月就被齐军打得屁滚尿流。
裴瑟闻言立刻接话道:“齐先生,这与那时不一样。那时对方知己不知彼,如今守军中除了细作,我们不知道对方对我们所知有多少。若陈军主帅知道我们这里除开守军之外只有一万兵马,而我们真把城门开了,岂不是把沈城拱手让人?疑兵之计可以用,但不能照搬那一次。”
姜望心里一沉,“对方如何知道我们只有一万兵马?林将军手下可不止这么多,何况林将军带兵南下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裴瑟闻言转头过来,却是凝视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十分安静,姜望张了张嘴,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裴瑟写给平阳城中新齐王的那封请求等四境平定再议归权的手书,里面自然也写了林将军的事情。想到这里,已经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炸裂,电光火石间想到了那个恐怖的可能性。他听到自己慢慢开口道:“公主的意思是,君上……?”
君上与陈国勾结,君上要借陈军之手将裴瑟在沈城处理掉,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裴瑟并没有回答,反而突然问道:“去查的人回来了没有?对方主帅是谁?”
一片纷乱中有人应声答道:“公子,对方主帅未在前方坐镇,看不出是谁!”
不知道主帅,就不知道行军作风。裴瑟又是半晌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垂下眼帘,继续写了几个字,随后落了印,把手书交给他,姜望接过来扫了一眼,便要反驳,裴瑟却开口道:“姜望,这不是我求你的,是求沈城姜氏。”
姜望便不再说话,裴瑟接着道:“你是沈城首族嫡长子,我把守军统帅权交给你,从此沈城守军就听你号令。你让他们帮手,把城中百姓转移到沈丘去,需要几天?”
她说话藏一半露一半,姜望从小认识她,却能听出弦外之音,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面,“公主,你呢?”
裴瑟道:“林将军治兵极严,你我心中有数。他的一万精兵在这里,挡三天不是问题。其他守军难堪重用,但这件事情还可以帮忙——”她避重就轻,姜望生平第一次打断她,手心里的薄纸都几乎被冷汗浸**,“公主,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声音不大,可问的却是众人心中所想。这里的门客不比在沧浪台时近百,总不过只有二三十人,都是跟了裴瑟多年的。那齐先生也把声音缓下来,“公子,姜公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林将军刚刚南下救危,沈城守备如常,何以就在这个时候陈军来袭,还出了细作?我们的意思是,沈城要守,可君上那里不能不存些疑心——当然,君上不会对公子动杀心,可看样子是要给公子扣个叛国的帽子。为今之计,该是公子率军退往沈丘,等援军来再做打算。至于沈城,他日总还可以收复。”
傅琅一直都没敢问,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如今裴瑟远离平阳,早就有议论四起。沈城守军听她号令,却要这样轻易地败给陈国的五万兵马,任谁都会怀疑是她通敌卖国,以此要挟平阳。裴瑟再怎样,也是宗室长女,还是楚国国君的外孙女,又仁声远播,长豫当然不会敢动她。动她不行,那就把她的名声毁掉。贤明政声一毁,就算到时候裴瑟手下兵强马壮,也是永世不得翻身,他甚至不用动裴瑟一根毫毛,便可以保全自己的权柄和声名。
里通外国这样的事情,居然是一国之君做出来的,傅琅觉得胸口有一点发寒。她第一次见到长豫,就是因为长豫要算计裴瑟。那时她觉得长豫只是争权心切,裴瑟也觉得长豫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如今看来,他们都低估了长豫的本事和用心。
只是,把沈城弃之不顾?
裴瑟眼睛盯着齐先生,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线底牛袂槔镉行┞痪摹1鹑嘶购茫嘤窦怂飧鄙袂楸阒浪嵌苏嫫恢朗裁词焙虿趴戏⒆鞒隼础?br/
一屋子人静静等着,却是坐在角落里的傅琅开了口:“齐先生的意思是将沈城拱手让人?齐先生可知道城池落在陈国手里是什么下场?就算百姓都退了出去,沈城的宗庙祠社会如何,齐先生可想过没有?”
那年雪宗城的情状,齐先生当然知道,但还是咬了咬牙,“傅姑娘,公子是宗室王族,总不能给沈城陪葬。若君上当真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那这齐国更是不能少了公子坐镇。一个沈城,与偌大齐国,孰轻孰重,想必公子心中自有计较。君子总是斗不过小人。公子,你的命比旁人的重,成大事者——”
裴瑟停下来手上的动作,也接过了他的话头:“齐先生,这不是君子小人的事。成不成大事,我都是齐国子民之一。我的命和旁人的命,并没有什么轻重差别。若是要以齐先生一人的人命换回我们的一百位将士,我是不换的,一条人命与一百条人命,都是一样贵重。同样,一国与一城,又孰轻孰重呢,齐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讲呢,是一个很哲学的命题,事实上很功利。
第89章第三十一章(三)
齐先生本是先太傅庄诫云的同窗,十年前那场宫变后便退出朝堂,只做个门客。他一向知道长公主想得与别的王族有些不同,但自负相识日久,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闻言却仍是苦思冥想了一阵。
裴瑟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随口吩咐了家人几句小事,继续说道:“不守沈城,何以守沈丘?等陈军打到了沈丘,我便一路退回平阳去?等到将破的是齐国,就因为我的命比旁人贵重,齐先生还会觉得不该守?城将不守,国则何存?国之不守,我辈焉附?”
齐先生这才抬起头来,裴瑟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摆了摆手,“我知道,确实有极大可能是君上要我归政而不得,方才勾结陈军设计沈城,构陷夺利。但陈国虎狼之心,进了沈城,便难估量,难保不会一路往西攻过去。君上做的事情如何,他与陈国又是如何打算,我已经管不了,但我总是齐国王族,我的命虽然并不格外贵重,但意义的确不同。沈城不但不能降,更不能让,一分一毫都不能让。”
兵临城下,而眼前的人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又是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齐先生跪坐在一侧,觉得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十年前那个人又回来了。那个人原来是不死不灭,他在心中叹息一声,直身拱手,“公子,愿效犬马之劳。”
姜望仍站在门口,已经将槽牙咬得发酸,遥遥行了个礼,“公子,姜氏家兵可用,在门外待命。两天内,沈城居民会尽数退往沈丘。”他看着裴瑟点了点头,再也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裴瑟要请援军,仍有无数的文书要写,埋首写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问赤玉道:“傅琅呢?”
赤玉有些茫然,“刚才还在这呢……”
府外乱得很,其实府里也不甚安生。裴瑟抬脚便往外走,胡乱转了一圈,才发现傅琅在后院帮着熊婶等人打点行李。她力气小,打包袱打得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亮晶晶的,她抬手擦一擦,便看见了裴瑟,丢下包袱跑了过来,“你找我?”
从昨夜烽火点起开始,除了看到烽火的一刹那间的一丝诧异,裴瑟一直是那副十分平静的神情,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长豫的险恶用心的。傅琅知道她的聪明,并不好奇这个,但是隐隐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我不走。”
裴瑟正从袖中拿出手帕,闻言一愣,随即轻轻地吐了口气,低声道:“真不走?陈军凶悍,这次真的要出人命了,傅琅。”
她松出来一口气,还以为傅琅没察觉,傅琅却笑嘻嘻的,“明明不想让我走,装蒜。”说着竟然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把,裴瑟连忙躲了一下,“我哪里装……装蒜了。沈城乱,你打点一下行李,跟着熊婶他们一起去沈丘等我。我守到人都撤走,就去找你。”
傅琅背着手看她,“你会不会死?”
哪怕裴瑟殉城,那她也大不了跟着,跟不上就逃,何况裴瑟并不会死,只是守城守到百姓撤出。大约是经历如此,她一向淡看生死,现在问话问得也是没头没脑。裴瑟并不生气,摇摇头如实回答,“长豫就算不要我手里的金印,也还需要我的部下归顺,我不会死的。”
傅琅道:“那不就得了,你又不会死,我在哪里等你不是一样?何况我要是走了,你也无聊,我也无聊。我就在这等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局势已如箭在弦上,裴瑟知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她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是准备好了生死都守在一起。裴瑟一直以来的担心落到实处,才知道她的心已经无可动摇,确信她不会离开,可竟然是这样的坏时机。裴瑟咬了咬嘴唇,重新嘱咐道:“那你别乱跑,要帮忙也别出府,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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