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石榴树,掩映着两扇门。门虚掩着,被阿彻欢快地一推大开,“爷爷,秀音——人到啦,可以开饭了——”
长声入内,叫得满屋皆知。
费老头儿跟秀音坐在葡萄架下闲话,两人一转头,瞧见李沉舟,秀音先声叫出来:“这便是你捡到的那个人了?真真相貌堂堂!可不能叫我那几个姑娘瞧见,否则免价倒贴的事儿,她们可能做得出来!”
费老头儿吧吧地抽烟斗,“头发长见识短!三两句话不离老本行!”
秀音不理他,抚着鬓角冲李沉舟笑:“燕大汉?今日一见,真叫我开眼!”
李沉舟笑道:“您当年也必是个美人!”
“要我看,美人算不上,说得过去罢了。”费老头儿道。
秀音一巴掌扣他脑袋上,“不吐象牙!”
阿彻早已钻进灶间,在里面儿喊着:“美姨,焖鸡好了没有?都好几个小时了吧?”
被问话的美姨就道:“你要吃就吃吧——小馋鬼!”
人转到门前,“干娘,可以开饭了?”利落的水绿褂裙,乌发结绺,斜插一支翠滴滴的长簪。大概是簪子罢——也许只是根绿竹筷。
秀音向她挤眼:“来贵客了!不过来见见?”
美瑶——阿彻口中的美姨——早就瞧见了李沉舟,余光将人打量了几转,暗暗纳罕好奇着。却不肯将这好奇显露出来,走上几步,向李沉舟笑道:“燕大哥?听老船家说过,这么呼你可好?”
李沉舟回笑,“请随意。”
秀音也走过来,“这是美瑶,我最疼的干女儿,过两天就沥尽浑水,给科长做姨太太去了,我今天留她帮衬,大家聚一聚,也是件喜事不是?”
李沉舟向美瑶道:“恭喜!”
美瑶淡淡笑了一笑,“托干娘的福!”光线照在她脸上,薄施粉黛,美仍是美的,却已经没有太多光景的模样。能在日落之前找到个安稳的下家,是值得恭喜的罢?
“哪里是托我的福?是你自己福气好——”秀音知道美瑶的心思,科长的姨太太,也不是好当的,何况还是前身窑姐儿的姨太太。被人拿捏起来,回嘴的余地都没多少,到底是福是祸,真的很难说。但是做姨太太,怎么着都比窑姐儿强吧?
回头招呼帮忙做杂活的小丫头,“开饭了开饭了,铺桌子摆碗,把里头的凳子都搬出来,四个人呢!”
葡萄架下,漆木桌旁,三荤四素,寻常水酒,五个人下着筷子,扯着闲话。世道的纷乱和前途的渺然并不能打压下人们吃喝聚会的乐趣,酒一落肚嘴一张,天大的祸事便也成了口舌间的话题;你一言来我一语,言语的来往中将沉重冲虚、消淡。吃饭可以是一种必须,也可以是一种消遣;满足了肠胃的必须,顺带着社交的消遣。口舌渐渐地满意了,胃府渐渐地充实了,心田渐渐地沉醉了……酒足饭饱,双颊绯晕,心思活络开来,一个美妙的夜晚就这样降临。
李沉舟支着筷子,去挑那鱼身上的白肉,连带炸透了的葱姜,蘸了鲜卤,愈发显出肉质的丝丝细细。筷子夹着了肉,却连了鱼皮,被皮牵扯着,不好生拉,不好硬拽。
这时另一双筷伸过来,按住鱼皮,任鱼肉剥离。李沉舟抬眼,美瑶向他轻轻颔首,他笑以致意,鱼肉爽然入口,满颊生香。
鱼肉在口,眼却仍然望着美瑶——他向来都对眼里有内容的女人感兴趣——不管是什么内容,不管这女人是做什么的。眼里没有内容的女人,固然也很好,不过一眼看透,总容易觉得没意思。李沉舟喜欢探幽、喜欢猜谜,喝了点酒之后的李沉舟,尤其如此。
美瑶感受到李沉舟的目光,那种带着邀请含义的温柔,她再明白不过。她缓缓挑起眼角,瞭了李沉舟一眼,将那鼓鼓的肌肉和含笑的眉眼纳入心底——
理想的寻欢对象。高大、英俊、言辞温和、风度悦人,居然在给费老头儿帮工,有点儿屈才,有点儿不可思议。听干娘说,是有来头的,上海那边的——果然水土不一样,养的人也不一样?
秀音也在笑,笑得老于世故。她并没老眼昏花,她将一切看在眼里。既想笑话,又想不动声色地观望——饱暖淫/欲,千古同行,历历不爽。美瑶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她就算不全懂,也懂得差不多了。美瑶怎样看李沉舟,她就怎样看李沉舟,美瑶看出李沉舟怎么好来,她也看出李沉舟怎么好来。不过她还多看了一样,她看出李沉舟眉宇间那股子“命犯桃花”——燕大汉也许是个好燕大汉,可是这个“好”敌不过纷至沓来的风流运。他一生至少会有好几个相好,每个他都留恋,每个他都欢喜。更糟糕的是,他们也都欢喜他,也许比他欢喜他们还要欢喜他。燕大汉也许会痛苦一时,但由于命犯桃花,他身边永远不会缺人,不是这个陪着,就是那个陪着,有人陪着,痛苦也会大大减轻,真痛苦的是很可能是再也不能陪他的人。燕大汉的痛苦,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始终被追求者的小痛苦;他的风流则是命定的——不管他自己想不想风流,想不想被很多人喜欢。被很多人喜欢的人,再多的小小瑕疵,也能够被原谅。他们是被桃花宠坏的。
于是桌上的情景就变得微妙起来,一种异样的氛围在葡萄架下忽闪。李沉舟照样吃酒、挟菜、应答费老头儿的话,一双俊眼却勾着弯儿往对面美瑶的方向瞟去。美瑶自是心领神会,嘴角拉出优美的曲线,眼睑仿佛蝶翼,缓慢地扑闪,每一下扑闪,都向李沉舟这边送来一缕水纹,幽幽的粼粼的,不慌不忙、脉脉不绝。
喝多了酒的李沉舟,肚里起了热,一直烧到胸腔和脑上。这种眉梢眼角的把戏,早些年他没少玩,兴致到了,格外得有意思,堪比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对白,就是略略收敛些——情/欲就是如此培养起来的。要知道当时他跟萧秋水泡茶馆时,两人之间,也有类似的欲诉还休,当然后来一切都证明,是他自己误会了——多情的误会,落得个无情的结局,不说也罢。
费老头儿和秀音两双老眼,雪雪亮,貌似在插科打诨,醉话连篇,心里都在呵呵怪笑,笑好事将成,别人的好事,自个儿的好事。在这瑟瑟秋意的世界上,抱着个温热的肉体,予人快乐的同时,予己快乐,汗湿床榻,进退黏腻,却没有停止或分开的意思。呼吸交融中,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轻媚:世界就在那手指的碰触和爱抚之间。
夜幕四合,灯烛恍然。零落的桌上,杯盘狼藉,望向桌边人的眼,也越发得朦胧闪烁。虫声唧唧,贴墙而鸣,不比白日里蝉声的洪壮,却别有一番私语的味道——当然是情人间的私语。
小丫头过来,收拾碗筷。秀音真的是喝高了,春心一发不可收拾,指着阿彻和干活的丫头就打趣儿:“小子,你看这个妹妹颜色如何?不如预先说下亲事,不算委屈你罢?”
灯火下,早熟的丫头,不过十一二岁光景,已经红了俏脸。秀音的院子,本就不收丑驴的,就连丫头,也要模样俊俏脸蛋儿秀丽,如此陪衬,方不失了头脸。
红了脸的小丫头,张着眸子偷瞧阿彻。不管是以一个十一二岁小丫头的眼光来看,还是以这一干大人的眼光来看,阿彻都是个很俊的男孩子。假以时日,必能长成一个美男子。调皮捣蛋归调皮捣蛋,这一点是不容抹煞的。
然而,这个美男胚子却冷着张脸,抱着大瓷碗咕嘟咕嘟地喝汤,喝完了,嘴巴一抹,筷子啪得一放,“委屈我了,我不要这种货色!”
一句话,将大人间的红粉柔情击散,酒醉者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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