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提着沉重的缆绳,绕成盘子,一盘盘地堆在甲板上,另一头阿彻在帮他,两个人很是默契地干活。李沉舟早看出费老头儿的郁闷,可无意插手排解。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想婚约,一个爱自由,目标不在一处,这次不吵起来,下次还是得吵起来,没办法的事儿。就像当初自己跟萧三、跟柳五,也是早晚要散伙,不是在这个节点上散,就是在那个节点上散,盖因为两人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那些个温柔乡、旖旎梦再怎么美妙难分,也是注定要夭折的。都是没办法的事。
费老头儿没指望有人回答他,负着手顺着船舷来回地走,烟斗磕到下巴上,走上一段叹一口气,叹完了再接着走——强人也有伤神的时候。
李沉舟抱着若干圈缆绳,下到底舱,就着洋灯将绳子放好。他已经不大去想以前的事了,尤其跟萧、柳二人的两段事,都是板上钉钉的,再怎么想,也还是那个结果,不会有更好的可能。话是这么说没错,遇到天气大晴或是人兴致高涨的时候,那些事也都被李沉舟扫到角落里,当作陈年旧物,不着一眼。可是一旦遇上连阴天,或是夜雨瑟瑟,或是肩上的旧伤疼痛,就难以那么潇洒了。每逢这些时候,记忆里那两个人可爱的一面就占据上峰,那一颦一笑一挑眉眼,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隔着遥远的时空,新鲜活泛地自动演绎起来,搅翻着李沉舟的心神。明知道这些片段无甚意味,这些片段的美好在最后的结局面前根本无足轻重,他还是忍不住将它们一一捡拾起来揣进兜里,私藏进心底深处,像人们对待老照片一样。这些记忆、这些片段、这些照片,那两个人怕是不会珍惜的了,一路走一路丢着,把东西都扔在脑后,去追求他们乐意追求的东西,奔向他们早就想奔向的目标。趁没人的时候,李沉舟走上去,把东西捡回来,好好地收着,想起来便翻着看一看,心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但要他把东西都丢了是绝不可能的。他本不是什么潇洒的人,大概因为自己没什么特别渴望的目标罢,那两个人有目标,所以都很坚定很洒脱。他是洒脱不起来的,功成名就的滋味早就尝过了,也就那样罢。
“在想什么?没参加成美姨的大礼,你很失望?”
李沉舟一回头,阿彻站在舷梯上,注意地看着他。舱底的灯光不甚明亮,昏昏地照在豹崽子侧脸,映出笃定的眉和冷峭的眼,团团地笼在阴影里,堪堪就是那个人的模样。李沉舟端视半晌,那些珍藏的老照片起了效果,一股柔柔忽忽的情感涓涓从心田流过,抚润着已经停驻许久的寂寞和干涸。所以,其实眼下的处境也不是太糟糕罢,老天没能将他送上云端,也没有把他击入炼狱,就是让他回到了地上,回到了他出身的那个阶层中间,遇到的都是些很踏实、很热火、自己替自己挣命的人。这些人的生活,才是他一直熟悉于心、念念不忘、滋滋有味的;没那么舒适华贵,没那么琳琅满目,没那么虚与委蛇,充满了虎腾腾的烟火气。这样的生活,就是脚上穿惯了的一双旧鞋,不漂亮,但合脚,哪里都去得,怎么穿都可以,弄脏了也不用心疼,不像出去会客时专门穿的新衣,得小心翼翼地供着,怕灰尘怕褶皱怕颜色不光鲜,一步迈差了都不大好——李沉舟在南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很舒服,却舒服不到心里去,也没舒服出一个让他欢喜的结局。
“喂——你愣什么?”豹崽子不喜欢被人怠慢,尤其不喜欢被李沉舟怠慢。
李沉舟走过去,习惯性地抚摸小崽子的头。豹崽子刚刚升上来的气焰,就立刻消伏下去,鼻腔或喉咙里,若有若无地哼哼着,却是满意的哼哼,温顺的表示。
“走吧——去灶间烤烤火,一会儿给你做饭。”
豹崽子的哼哼声响亮了一点,爪子有意无意地,挠了下李沉舟的腰。李沉舟心中一动,猛地两臂托举,将小崽儿抱过头顶,大笑着几步跨上舷梯,来到甲板上。北风扑面,江水灰寒。
“小崽子还是很轻呐——吃的那么多肉都长到哪里去了?”故意将阿彻一上一下托举,显示着自己的膂力。
小崽子不喊不叫,只是兴奋地挣扎着,在半空中蹬腿下沉,眼里射出亢激的光彩,牙齿白亮亮地龇出来,想把李沉舟拖倒。
李沉舟笑了,举了十来下,实在受不住豹崽子的劲头,要将人放到甲板上,不料小崽子刚出脱出来,就一个反扑,力道之大,直要把他撞倒。猴在他身上,阿彻脸颊兴奋地涨红着,又蹬又抓,简直不知该怎么撒野是好。李沉舟喜欢他这股子野劲儿,并不太躲闪,只是趁机打他小屁股一下,把豹崽子激得更加嗷嗷奋进,脑子一轰,对着李沉舟的脖子就是一口,像是要把那块肉撕下来一般。然而也只是一瞬,咬合之后,蓦地松口,照着两排牙印,热乎乎地舔两口,恋恋不舍地。
李沉舟怔住,记忆中那个人也做过同样的事,一兴奋就要咬人,咬住不松,非要顺毛顺到位了,摆个伏低做小状,才恩赐一般丢开,然而并不闲着,又赶忙上手其他淘气事,乐此不疲。
阿彻咬完了,舔够了,仍吊在李沉舟身上,怪不好意思地,“干什么?生气了?我没下狠口呀……”
李沉舟望着他,脖子上痛感犹在;心里却莫名快活,顺手揪一把小鼻子,“小疯子——回头向你爷爷告状!”
小疯子根本不惧,“我爷爷准说,你个燕大汉,被小孩子咬一口算什么……平常人我不兴咬他!再说,老公鸡跟母鸡吵架了,懒得理你!”李沉舟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抱向灶间,“你爷爷是老公鸡,你该是小鸡崽儿才对,你这样子不像小鸡崽儿啊!”
“滚你的——我不是狮子也是老虎,你才是鸡崽儿!”
李沉舟笑了,
“做小豹子吧,比狮子老虎都好。”
“小豹子有今天有红烧排骨吃?”
“嗯,马上做给你吃。”
“那就是小豹子罢——哎,你笑什么?一定没好事儿!不许笑,告诉我,笑什么……你说不说,说不说……”
江鸥叫寒,灶间里,又一场小型肉搏上演,被路过门口的费老头儿听见,咕哝一句,“阿彻这小子准是燕大汉的私生子,没错儿!”
☆、偷得浮生
入冬以来,重庆的天就一直雾蒙蒙地阴着。说不出多厚的云层,灰乌乌地罩在人头上,从东边的山峦绵延到西边的山峦,再绵延出去,绵延到山的那一边,跟山峰周围的雾岚混合在一起,袅袅沉沉。云多了,就得下雨,湿渍渍、冰冷冷的冬雨,下一阵,停一阵,落落停停,没有江南落雨的美,却有江南落雨的烦。庭院里的青石砖地,自打住进来,就没见完全干燥过。浅浅的水洼,沾湿的黄叶,角落里还有晾晒棉被的竹竿,青苔都生了一半,也不见哪日能将被子晒上去。
柳随风睡在藤椅上,面对着窗户,瞧着院子里的银杏树,随着藤椅前后摇晃。窗户半开,湿冷的空气钻透进来,直袭他敞着的睡袍里去,他恍若不觉。还是墨绿色的睡袍,颜色就跟外面的天色一般得暗,松松地垂坠在侧,露出赤/裸的上身、双腿和黑色的内裤。内裤刚换过,因为他醒来后自/慰了一次。本来不想想着李沉舟自/慰的,但是手抓着那处抚弄几下之后就放弃了,毫无障碍地在脑海里按着李沉舟亲虐交合,把人抵在床头发疯似地干。顺利地射出爱/液,清理一番,换了内裤,就把李沉舟丢在脑后——必须把他丢在脑后。拈了些冷肉到嘴里,算是午膳,然后倒了胃药,就着玫瑰露把药吞了。将藤椅拉到窗前,开窗开洋炉,脸上吹着寒气,脚下烘着洋炉,滋味很别样。
来重庆有些日子了,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窗前喝玫瑰露,喝到瓶底空了,叫人送一瓶新的上来,顺带着添些冷肉——鸡脯鸭脯猪排骨什么的,柳五不计较是什么肉,味道好就行。楼下他是懒得去的,去了也是遇上康出渔那个老东西,不是对着天井里的雨哼京剧就是拄着把伞问他“五爷一道出去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呢?一群逃难的下江人,卷上些金银珠宝来到他乡,仰人鼻息,苟延残喘,当地土话费半天劲才听懂,十日里有九日下雨,剩余一天漫大雾,就这也值得逛?
自顾自抓着酒壶上楼,楼梯上遇见莫艳霞。这个女人看见他,眼睛总是一亮,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爱慕中带着欲望——
太糟糕了,比这多雨多雾的鬼天气还要糟糕。
对柳随风而言,他可以对别人有欲望,别人却不能对他有欲望,尤其是这种他并不想要的欲望。他可以忍受他自己的肉/欲,却难以忍受别人生发出来的肉/欲,而莫艳霞这种女人,简直就是肉/欲的化身。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他怎么会把莫艳霞这种女人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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