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陶二爷吧?”兆秋息这样问他。
李沉舟眼里烛光渺然,“嗯,刚刚考取中学的百窗,站在家乡的宅前跟老屈一块儿拍的相……两人都很年轻,老屈大概才不过五十出头……”避重就轻说着屈寒山,不愿多提那个让他含疚不已的名字。
可是好孩子有意替他松绑心结,过一会儿说了句,“我见二爷的次数不多,但就寥寥几面也是知道,二爷的人很好,很和气。”
李沉舟抓着好孩子的手,翻来覆去地抚摸,听了他的话,勉强笑了笑,“百窗本来就是很柔软的人……”心很柔软,感情更加柔软。便是傻子,也能看出那望着他的那双眼里,是怎样软而浓烈的情感——李沉舟不是傻子,对不对?……
“但是我会装傻,装的特别像,”一次做/爱结束,李沉舟自己忽地说起这个,鼻里悠悠地喷气,紧搂着兆秋息前后贴得湿黏。
兆秋息有些苦恼,苦恼自己的口拙,期期艾艾地冒出一句,“可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法挑明的……”细细揣度着陶百窗的暗恋和李沉舟的回避,好似在看一出伤感的爱情悲剧。悲剧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苦衷撞着苦衷,你进我退,你求我让;天地无常,造化弄人,这有什么法子呢?
李沉舟细啮着兆秋息的脖子,心想好孩子大概不知道,陶百窗是怎么死的。兆秋息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屈寒山知道;屈寒山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陶百窗生前的心事。自己没有回应他的心事,导致陶百窗始终强颜郁郁,屈寒山自然都看在眼里。当年自己那般态度,如今却跟兆秋息如此这般,老人一定生出不解的怒火,以为他有意辜负陶百窗了。屈寒山临去世前那段日子,对他的态度恭谨而冷淡——老人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已是时日无多,便没有必要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他想念着自家少爷,替自家少爷感到不平,对李沉舟含恨带怨。李沉舟清楚地感知到这些,知道陶二早已成为他最迈不过去的槛;一想起那副温雅的眉眼,那枚小小的梨涡,李沉舟直觉得呼吸都变得吃力。很难解释得清,他当年为何对陶百窗的心事装聋作哑,一再回避——只是当时已惘然麽?更难说得清楚,倘若陶二活到现在,两人间会是个怎样的关系。想来以自己对待情/事多多益善的态度,兼以乐意遂人所愿,真的跟陶二混到一处也未可知……
情热脑昏,就把话这么对好孩子说了。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掌心掠过好孩子吧嗒吧嗒忽闪的眼上,“别往心里去,我瞎说的!”
兆秋息倒不觉得如何,往李沉舟怀里拱了拱,贴在他肩头热呼呼地道:“……其实,大家在一起过也挺好,就怕陶二爷嫌弃、不乐意……”
这下轮到李沉舟惊讶了,捧着好孩子的脑袋,嗔喝道:“想什么呢?大家在一处过……这叫什么话?我真要三妻四妾了?”
兆秋息微微呶嘴,颇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心道:你在南京也是三妻四妾啊……
李沉舟看出他眼里的话来,颊上有些发热,便拿嘴去亲他,“我好像是有些来者不拒——那怎么办呢?有我那样一双父母,难免受点影响……”他的那双父母——燕狂徒和李萍,都各自找了一辈子的情人;非要抱着什么人,才能睡得安稳。他们都是不能独眠的,到如今轮到李沉舟,好像也耐不得独眠了。
说起这个,李沉舟自己有些赧然,兆秋息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李沉舟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喜欢他的人又是那么得多;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地喜欢李沉舟,李沉舟又是真心地欢喜每一个人,怠慢了谁都会过意不去,都会有人伤心。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每一个人都留在身边,这样李沉舟会高兴,大家也高兴呢?——应该会高兴的罢。
兆秋息自觉卑微,大半年来独受李沉舟的温存,心里总是毛毛的,得失若惊,忽忧忽喜。这一下产生这样的念头,想着陶二爷是那样和气一个人,两人共同侍候李沉舟,该当可以实现。对陶百窗,自己无论是称一声陶二爷或是陶二哥,也都是理所应当。兆秋息鸳鸯蝴蝶的看得很多,一方面觉得现代青年勇敢追求爱情固然好,另一方面又觉得那种一个人同时爱好几个的情形也是情有可原。他是个对情爱没什么经验的青年,在很多方面仍然一派天真,几乎难以声色俱厉地痛批任何事物。想象中,他觉得这么做可行,便会不假思索地让步,以为他自己所求不多、谦和礼让,别人也会同他一般,如此便一团和美。
对他这种孩子式的思维,李沉舟除了疼惜地亲吻他之外,想不出更好的回应。如果陶百窗活着这种假设,还是不要多去想了罢——再如何想都是棘手,天知道最后的结局又会是什么!他这辈子,也就在打拳上稍有天分,其余皆是乱麻样的糟糕,人情上尤为如此。他没有面面俱到的本事,除了对人好外没什么别的技巧,尤其是对身边的人好,谁在身边、在眼前便对谁好——所谓怜取眼前人麽。
而且还是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李沉舟把兆秋息紧揽着,于初冬的夜里感到人世的火暖。愈是年岁上涨历经风浪,愈是爱怜这样老实温柔的孩子——陶二也很温柔,却因为当年自己的豪情万丈而忽略了,如今又有个温柔的落到怀里,便不想再错过。甚至对兆秋息要更加疼爱:他跟陶二都是一般性子,一般柔顺,一般和软;而好孩子还多着一样懵懂,陶二毕竟心里有着计较,好孩子却是纯白一片,是自己带他下水,把他着了色的。
过几日医马的来过,在“好孩子”身上身下拍摸一通,左一句马长得好,右一句那一下挨得没事,末了可以寻匹母马来配种——驹子小了点,但也能干那事儿了!兆秋息递了佣金把人往外送,心道既然驹子小,还是忍一忍,随便拉匹母马来配种的事,怎听怎别扭。总之做不来,回头还是用食物安抚安抚。等度过这个冬天,再慢慢地觅个漂亮的小母马,要能配得上小驹子的,彼此也情投意合,然后再行那配种之事。届时少不得得提前把大青驴牵走,嗯,顶号早早地另搭个棚子,马一个驴一个,眼不见心不痒,对大家都好。又往槽里添上几个胡萝卜,轻刷“好孩子”的鬃毛,手指碰着那个项下的铃铛,“铃铃”的脆响。听到铃声,那端的大青驴难得晃着脑袋望过来,一下被“好孩子”发现,挣着缰绳要过去亲热。脸伸得老长,口鼻轮番掀动,早把那一下挨踢忘到脑后,对着大青驴轻吁起来。
“兆哥哥,来看我排戏——师哥新教的,等冬至要上大茶馆唱围鼓呢!”身后头,小妮子拖着水袖走过来,胳膊一划绕出一圈圈的螺涡,“日本人的飞机隔三差五来轰炸,一有警报围鼓就取消,我的都被取消好几次了!真讨厌!”
兆秋息安顿好“好孩子”,转身揽着小妮子往前走,“定个天上云多有雨雪的日子,日本人的飞机就不过来了。”瞅见水袖拖到地上,脏了一角,捡在手里掸掸。柳横波由他替自己抓着长袖,小手伸过来,隔着水袖握住他兆哥哥的手——凡是院里的人,大家的手都比他大,比他温暖,比他有筋骨。兆秋息性情温和,习惯顺水推舟,每每柳横波娇言娇语地靠上来,使唤他做这做那,他总是难以拒绝。小妮子又整日以幼小自居,贪图跟所有人做肢体上的亲近,他见兆秋息人长得俊秀又好说话,便大喇喇兆哥哥长兆哥哥短地,没事叫上几声,趁机差兆秋息为自己做些事,又趁机贴着兆秋息,把人的手摸上两把。对来自他人的爱护谦让,小妮子是从不嫌多的;从自家师哥到李大哥到兆哥哥,翻着花样地撒娇扮痴,就是瞅准了每个人都关照他、都好脾气。屈寒山的去世让他受到了某种打击,冥冥中他仿佛觉出,老先生对他是好的。老先生没了,对他好的人就少了一个,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悲从中来,要从嗓眼里挤出点呜咽了。然而日子并没有变得难过,屈寒山的离去带来的影响并无波及到小妮子身上,每日里他仍是好吃好喝好玩耍地,偶尔想起老先生,心里咯噔一下,过不多会儿又忘记了。学新戏和唱围鼓的事提上日程之后,胸中的悲伤是日渐一日的稀薄,老先生被定格成一个可靠而远去的形象,同波动不定的现世越来越分离。
兆秋息搀着小妮子进到西屋,秦楼月坐在屋里给琴调弦,对面坐着李沉舟。一见兆秋息来了,李沉舟拍拍身旁的座位,“来,好孩子坐这里!”然后小妮子就第一百零一次地撅嘴抗议,“我也是好孩子来着——李大哥从来不叫我好孩子!”气鼓鼓地甩着水袖,要去霸占兆秋息的位置。被秦楼月一把拉住,“阿柳要排戏——唱词都记得不错了?”小妮子便嘟囔,“唱词可难记!为什么师哥要选这一出戏教我?——越剧改了腔,估计没人喜欢!”
“什么越剧改了腔?”李沉舟问着,取来四方靠垫,兆秋息垫在屁股下,“这样暖和——”又把好孩子的手两厢握着。若是可能,他甚至想让兆秋息坐自己腿上,由自己抱着他——可惜好孩子怕羞,定不肯这么做,加上屋里有人在,更不会答应了。
秦楼月微笑道:“越剧《蝴蝶梦》,多少年没见到人唱,爱他唱词写得好,这次教给阿柳……我自己对调门记得不准,阿柳跟得更偏,索性改动几处,当半个京戏唱。大家听得耳顺就好,那天都是票友,图个热闹高兴。”
“蝴蝶梦?”李沉舟楞了一息,“庄周戏妻麽——是很多年没人唱过了……约略记得唱词有点意思。”
兆秋息好奇了,“什么唱词好成这样?话说庄周留下个寡妇叫什么田秀……”
柳横波已经迫不及待地亮起嗓子,拣自己最熟悉的一段吟唱起来——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酬。
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隐痛各有春秋疗,从今后远书归梦两悠悠。
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箫箫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
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边唱边在屋中打转,拖着水袖一挥再挥。秦楼月在第二句上拨起琴弦,低低地给他托腔。唱到“我会常记先生好”一句,大约是想起了屈寒山,小妮子吊着桃花眼,用力地眨着,几眨过后,眼眶便红了。继而愈唱愈缓,愈转愈慢,用娇嫩的小嗓表达着寡妻的豁达,听在耳里是别有一番滋味。最后一句“只记缘来不记仇”,悠悠扬扬,重复三转,一转比一转来得余音袅袅,游丝不绝。兆秋息听得心里一动,去看李沉舟,后者捏着他的手,一气憋在胸间,非等小妮子最后一字念完,顿上一顿,才徐徐吐出,恍然从什么地方醒转。
那边小妮子水袖一收,旋着步子转到秦楼月面前,合身一扑,“唉——阿秦!”埋首秦楼月怀中,半晌抬首,“……我是记得你的好,记得所有人的好的。”抱着秦楼月,踟躇地看看李沉舟和兆秋息,又一下轻叹,“师哥,我唱得好不好?”
秦楼月搁了琴去搂他,“好,相当好——”但身形还是舞的太欢,端庄些会更好。也罢,再慢慢指点了,且听听李沉舟怎么说。
“……唱得自然好,词好,曲也好……”李沉舟喃喃地,抓紧了好孩子的手,轻轻拍了。
柳横波一张小脸便粉扑扑的,“是吗?李大哥觉得好的?”
“嗯,都好,什么都好……”
秦楼月款款道:“唱词自然写得好,记缘不记仇——但也就戏文里会这么说,真搁到自己身上,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太潇洒的。”
李沉舟望着兆秋息,“是啊——日子越过越好,就容易记缘,日子越过越差,就容易记仇了。然后更多的,是过得不好不坏,时间一长,便缘也记不深、仇也记不深。回想起来,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再没当时那番心情了。”
柳横波趴在秦楼月身上,“什么记缘记仇的?我跟李大哥只有缘没有仇,对不对?”
李沉舟忍俊,“对!”说着又去望兆秋息。
好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身边,始终没有插话。李沉舟按着他手上一处一处的软肉,心想自己跟这一个,才是一马平川有缘无仇。依好孩子的性子,无论他做出什么来,自己都绝不会说他的不好、记他的不好,何况好孩子永远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来。于李沉舟而言,兆秋息浑身上下都让他觉得顺遂;好孩子就像个柔软的大面团,无论怎么捏都不吭声地受着,甚至有时面对李沉舟过分的溺爱,譬如恨不能帮他穿衣服之类,也只是微微呶了嘴,“我又不是小宝宝!”这时李沉舟就会叹气,“真是——你为什么不是小宝宝呢!”
冬至那天,小妮子终于如愿以偿,到茶馆里唱了围鼓。大灯笼在四周挂了一圈,驱照着逐渐暮黑的夜。李沉舟和兆秋息订到前排的一张桌,看秦楼月坐在幕边,咿咿地拉琴,看小妮子站在台上,吟唱那庄周的重返和田秀的出走。四座皆是票友,角落里有一些联大的学生,常年据着桌子,看书写东西。本来只有票友在听,待小妮子唱到“隐痛各有春秋疗”之时,便连那些埋头书本的男学生也望过来,觉出个中深味了。这回柳横波身子端的很稳,水袖极优雅地比了两次,合着秦楼月的弦声,不疾不徐地来到“青山在,绿水流”的情境。接着最后一句,收尾点睛,茶客里已有人微微喟叹了;盖碗叮的轻响,叮出另一番万千感慨。
趁着掌声和赞叹声,李沉舟碰了兆秋息的胳膊,问道:“好孩子觉得唱词如何?最喜欢其中哪一句?”望着台上的小妮子高兴地一个接一个地鞠躬。
兆秋息也给小妮子鼓掌,“……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这一句最喜欢。”目光婉娩,话音娓娓。
李沉舟闻言微怔,就把手覆在好孩子的手上,“又把话往自个儿身上套了?……这话听起来美,真这么着可一点也不美。你呀——你放心,你我可不是那什么庄周田秀,这辈子一定良宵无数,细水长流——”
兆秋息抿嘴浅笑,摩着李沉舟的小指,弯着自家的指头,跟李沉舟的勾在了一起。
冬至之后,兆秋息的脚扭伤了一只,在西郊的马尾松林,接从树上跳下的小妮子时一下踩错扭到的。那片林地是日本飞机空袭时的好去处,翠湖以北的市民大多往那边跑。本来李沉舟他们可以避在自家的防空洞,无须跟着向郊外去,可是冷清清地在小吉坡躲了几次,眼见着左右临近人家跑个精光,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出大西门一路向着古驿道“郊游”去了,柳横波心里痒痒,便一声高似一声地嚷着也要“跑警报”。还说小吉坡的防空洞不结实,扛不住日本人的炸弹,嗡嗡地绕着另外三人,缠完这个缠那个,并对兆秋息说:“林子里可以谈恋爱,兆哥哥可以跟李大哥在林子里亲亲!”说得兆秋息登时脸烧耳热,啼笑皆非。最后还是李沉舟同意,每次空袭警报来了,将大青驴和小驹子一并牵着,大家跟着市里的人一块儿上西郊。防空洞的口,驴马进不去,每次躲在下面,好孩子总会念叨“小驹子和老驴儿不会有事?”李沉舟把他搂在怀里,隐在暗处亲他的耳朵,“……你总是这样担心,下次牵着它们一起跑警报好了。”于是小妮子和好孩子同时高兴了。
从小吉坡到马尾松林,不远的一段,由于人多兼放松,以及跟过来的小商贩,一路逶迤叽喳,过节一般热闹。小妮子就爱这种热闹,尤其是在路上会遇见唱围鼓的茶客票友,远远见到他皆会招呼,“呵!那不是小柳老板吗!”小妮子便自觉有了名气,若不是秦楼月紧拉着,必会疾奔过去,亲热相见了。身后头,李沉舟跟兆秋息慢慢地走,李沉舟牵大青驴,兆秋息牵小驹子,两人并肩走在驿道上。小驹子见了大青驴,似乎老实不少,但仍会弯着脖项,试图往大青驴的脸上贴;大青驴则恢复了那不置可否的态度,嘴里蠕蠕地咀着胡萝卜渣,任“好孩子”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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