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师长。”有人站在院门处叫他。
萧开雁张眼望去，一个人影渐渐走进灯光里，待走得近了，他喉咙里仿佛噎住了片刻，好几秒钟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李……李帮主？”
……
柳五只用了半口气，就回到自己的营地，呼呼地进了院子，直往门里闯。另一边屋子门口，康出渔油腻着双手在往油面筋里塞绞肉，见到他，哇哇地招呼，“五爷开会回来啦？我家劫生呢？……”
柳随风本懒得理他，前脚刚要迈进门槛，突地抽步折返，返到康出渔面前，居高临下道：“大哥可在他屋里？”
黄燎燎的灯光照着康出渔一张腊脸，他似乎是考虑了一下，眼睛稍微那么用力一眨，“帮主好像出门散步了。”低下头，望着手掌里的绞肉。
柳五盯着他的头顶，身体里的气股股下沉，“哦？……老康，下午大哥跟你说什么来着，就在夜饭之前？”
康出渔七八根手指捏在绞肉上，“没……没说什么，帮主就问了问营里的事，我跟他说说……”
柳随风一声不发。他望向院外连绵的营地，灯火点点，营地上方是暗沉沉的夜，更远处是黑茫茫的木林和汩汩流淌的湘江。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夜晚，李沉舟会突然兴致盎然，想要秉烛夜游了麽？
他面向江风吹来的方向，他好似看到暗林里飞舞的萤火虫，他仔细回忆着这一路上李沉舟的表现，一直回忆到那天他在北教场西山墙的屋里邀请李沉舟同行，那时李沉舟的反应是……
突然，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大哥是去找萧二了罢？”
“啊？”康出渔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无疑宣布着柳五判断的正确。
“找萧二问兆秋息的事情罢？呵呵……”柳五微微露出笑容，“可惜就我所知，萧二这次没把小兆带来长沙，而是留在了鄂西，大哥若是得知，怕要失望了。”
康出渔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大气不出地。
柳五说完便陷入短暂的沉思，大片暗沉沉的夜空向他压下来，他好像第一次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了。
那晚李沉舟进到院里的时候，正面堂屋的灯光已熄，不过他心头压着事，倒没太在意。刚走了几步，右侧一个哑嘘嘘的声音不断地吹出气来，“帮主！帮主！”他听出是康出渔，再一看，果然便是，他走过去，“老康，有事？”声音也是不大的。
康出渔半边身子没在灯影里，一双禽鸟般的凸目在暗中发着亮，“帮主，，五爷已经晓得了你方才去找萧师长的事儿！——可不是我说的，五爷自己猜的，一猜就中——可不是我说的！”这么反复强调。
李沉舟——似乎正另想着事，语气冲淡，“知道便知道罢，柳总管本来就无所不知麽……”停顿了一下，“不早了，老康也去歇着罢，你们过几日又上战场，自己要小心。”又看了康出渔一眼，便走出光亮，走进大屋的更加幽黑的门嘴里去了。
康出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他琢磨着李沉舟最后的那一句话，在肚子里过了一遍，他隐约感到，当他们两日后避在战壕里赌命的时候，李沉舟很可能已经不在长沙了。
他没有猜错——方才在萧开雁的营院里，李沉舟本来怀着半大的希望，以为能够得见兆秋息，却被告知兆秋息如今仍在鄂西。老狮子希望落空，却并没有太低落；小宝宝不在长沙也好，可以免于前线的血光之苦。不过既然他的好孩子不在这里，他也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于是他向萧二提出，如果他想前往鄂西，走哪一条道较为稳妥；抑或，这两天是不是会有军用运输，能够将他一起捎过去。
面对着自己未婚妻的前夫，萧二表现出极为愿意帮忙的态度；一种别扭泛起在他的脸上，但是被及时遏止住，被萧二的君子之风遏止住。也许在他看来，将李沉舟送去鄂西可以让自己的压力小些——试想一下，赵师容的一个前夫正在他手下做团长，而赵师容的另一个前夫正跟那个做团长的前夫一道待在他的营里；而这两位前夫之间，又似乎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萧君子不欲知道这关系是什么关系，他只是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即李沉舟要求离开，对他有利好。
于是萧开雁这么对李沉舟道：“这两日的运输不会少，从后方补充过来的物资，总要先经过鄂西再来长沙，然后他们就要回头，李帮主可搭乘回头的车辆。只是这一路路途甚遥，路况恶劣，所经地带恐有日本飞机出没，需小心他们的空袭。”说着，萧二忽然变得忧虑，他虽希望李沉舟离开，却并不想看他他离开后又出事，尤其是倘若这事被赵师容知道——萧君子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强抑不住地动荡起来——也许，他们的婚事是会泡汤的罢。他几分悲哀地迅速权衡着多方利弊，忽然感到此次没将兆秋息一块儿带来长沙是个失策，可是本来他完全是出于好心才将那个整日梦游的年轻人留在鄂西的。
李沉舟听了其所说，心头乌云一撤，“多谢萧师长了，路上的安全问题，我自会小心应对。”本来，他还想通过萧二的关系跟鄂西的好孩子通一通电话，但一件两件请求已在前，他难以再得寸进尺要求什么。于是点点头，他再次谢了萧开雁，又问道：“那么，何时可以动身？”
萧开雁想了一想，“我尽量在枪炮打响前将你送离长沙，就我所知，两辆从后方来的物资运输车都要在这几天返回。请李帮主等我的消息，也就这两天……嗯，对了，我会跟老徐说一声，他是长沙这边的军需官，到时候，我让老徐跟你联系。”
送佛送到西，随后萧二又将老徐所住的军营位置指点给李沉舟看，又道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去找老徐。李沉舟有了半颗定心丸，最后向萧二道一次谢，便踏上回程。对这次所来的结果，他只感到高兴，而没有多想些其他东西。他没有去想若干年前，自己是一帮之主，只有人求他而无他求人；他也没有去想其实这么些年下来，他不但已经习惯了求人，甚至有时连求人也是徒劳，譬如兆秋息被抓壮丁那日他去求柳五，那厮是个什么反应呢？……李沉舟感到踏实和高兴，而不去联想其他，尤其是不去想以前的事，甚至近来的事他也没有去想；他只想着回去后可以简单收拾一下，明天就可以去见见老徐，确定出发的时间。揣着这样的心情，他回到柳五的营地，走进那间阔大的农屋。
高墙之后，柳随风听见了李沉舟推门进屋的声音。他依靠在床头吸烟，一屋烟香中聆听着一墙之隔的动静。室内全黑，只有手上烟蒂的一星弱光。那点光随着他手的抬起而抬起，又随着手的落下而落下；烟雾缭绕中，猎豹眨着他那半敛了芒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