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平地而起的土墙便如它如何形成的那样,在连城身后一寸寸坍塌了下去,墙外候着的,是早已等待多时的西北大军。
荀未施术使它垒起,却总被不知名力量溃塌,他也不气馁,并指遥遥点向城墙。
再起。复塌。再起。
如此反复倒了又起,起了又倒,连城神谕出口后便不必再多费工夫,袖手作壁上观,荀未却果然脸色愈来愈见苍白。
再反复几次,他脖子上早已愈合的伤痕忽然渗出血迹,源源不断地染红了领口。殷长焕猛然抓住他施术的手指,压下来,皱眉去看他脖颈上的伤口。
荀未喘出一口气,嘴角溢出一线血迹,胡乱擦了一把,下意识揪住脖子上的空绳,对殷长焕道:“你先放手。”
灵石中的法力并非源源不断,他此前驱走天雷,又筑起城墙,已然消耗剧烈,更遑论抵御神谕之下的威压。
这一停手,城墙霎时一泻千里,泡沫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苦心支撑数十日的平衡一朝被一句话打破,荀未也不见多撕心裂肺,只长叹一口气:“我已尽力……”
他不是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也不是第一次一败涂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场看不见对手的旷日持久的争斗,弄得自己一身狼狈,疲惫不堪。
他们本也无胜算。
可是若还有下次,他必然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不自量力地争斗不休。
他若是天帝,都要头疼自己了。
西北军扬旗吹号蜂拥入城,攻上城楼之前还有一点时间,荀未对连城道:“你知道沈崇仪为什么不要你救?”
他闲聊一样,好像一本话本已经看到了结局,在拿起下一本之前漫不经心地做点什么事。改不了结局,纯粹是闲的。
连城盯着他不做声。
“因为你讨人厌?你自以为是?你愚不可及?”荀未连连反问,又自己摇头,“都不是——当然,我不是说你不讨人厌,不自以为是,不愚不可及,但你知道沈大人光风霁月之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他自投冰河,是因为他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我没逼他。”连城说,面上看不出表情。
“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是不懂,”荀未道,“你没逼他?你们掌握了人的生,还想掌握人的死。张口神谕,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但我不想让你死,你就给我活着好好受着这一切,他死的权力也是你的,是吗?你甚至现在也觉得这么理所当然,我问你,你去地府做什么?”
荀未始终有些惦念,想知道沈崇仪魂魄投去何方,放出神识前往地府,而后看见司法天神纯属意外。
“说到底,”荀未说,“你们从来也只知道自己的意愿,沈崇仪是个物品,为什么要在意他会想什么,是不是?”
他是在同连城说话,也是在同天上诸神对话。
连城始终沉默不语,他想起那时地府成千上万的生魂,从奈何桥上过,几乎汇成一道银河,他翻遍生死簿,终于找到沈崇仪只言片语。
“这个魂魄……”判官说,“一直滞留此处,不愿过桥,不知是何故。”
连城回过头,看见一个坐在桥头的白色影子。
他会想什么?……
“连城!”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那声音威严低沉,“切勿掉以轻心,小心昭惑。”
殷长焕感觉捏着掌心的那只手动了动,荀未转过脸看他。
“这次也输得一塌糊涂了。”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释然地笑笑:“我又要忘记你一次?舍不得。不如不做神仙了,陛下可愿跟臣一起啊?”
殷长焕借着天光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想象这张脸千年前的模样,竟然跟着微微一笑,“自然奉陪。”
所有人但见城楼上光华骤起,却分不清是何情状,只有远在万里之外的镜仙忽然心底一惊,这样的光亮他只在一种地方见过。那就是神龛。
昭惑竟是用灵石中最后一点法力,毁去了他和连阙二人的神格。若没有神格,泯然众人,混入凡人生魂中,即便是天帝也无法再找寻到他二人踪迹。即便寻见,那两个普普通通的魂魄,又成得了什么气候呢?
“连城,快快制止他。”镜仙忙向一边静立的司法天神传音。
连城置若罔闻,他脚下的大地在隆隆作响,向下塌陷,城中混战的军队俱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原本立做城墙的地方逐渐裂开小隙,缓缓分开两侧土地,蜿蜒如蛇形一般向前伸去,竟只片刻间,便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有人试探地往下看去,但见深不见底,对面还在远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了。
诸神皆以为是昭惑自毁之前所作此事,却不知他的灵力早已不足以支撑这样浩大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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