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实在不忍心先生为了我累着自己,就在先生工作时佯装睡着,踢了被子,等先生过来替我掖好时,便猛地睁眼,握住他的手道:“先生,今晚能不能……睡在我的旁边?”顿一下,又笑:“我想要先生。那样我才睡得着。”
他自是吃我这套的,虽然无可奈何,但只能是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和衣靠在我的旁边。他坐着,继续看账,我挨着他,挽住他的左手,睡意全无。我感到先生的气息不太平稳,也明显心不在焉。
那夜我本是想问先生为何而爱我的。其实先生极少向我吐露情意,只是比之前更照顾我些罢了,因此我总担忧先生是不是迁就我:我从始至终忧心的都是这个。但我不敢问先生——他是最忌惮我和弟妹怀疑他的——特别是怀疑他的感情,所以只能换个方式探他口风。最终我也没能问出口,因为正当那一句话绕在我的唇边时,先生忽地转过头来,拨开我额前的碎发瞧了瞧,吻了我的额角。接着,他像是预知了我的心事似的,抽出手紧紧地搂住了我,双唇贴在我的耳边,轻唤我的名字,道:“我爱你……阿堇,我比爱任何人任何事,都更爱你。”
他很少主动吻我,但那晚吻了一次。而至于床笫之欢,却是我刚从大学里毕业出来那会儿了。说实话,除了和彼此吻过几次外,我们都没有过此类经验……我至少还是有过一两个女友的,所以牵手、拥抱,轻轻吻一下,都还能应付;可是先生就从没有接触过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未免太过羞耻,我总是不愿提的,但先生似乎很感兴趣。他去问了小妹,惊得她脸上一阵煞白,只得勉勉强强答应托人去问。她来跟我抱怨“大哥真可怕”,我还不明就理地劝她“习惯就好”,结果先生问来后,如数家珍般向我汇报时,我也被他直白的措辞激得烧红了耳根。先生似乎一贯就这样没有羞耻之心的。
第一次尝试并没有成功,我觉得疼,虽想继续,但先生不答应,便不了了之。从房里出来,正巧抓到两个偷听的人,见了我们,竟也不避讳,满脸好奇地直问如何。我哭笑不得,道:“两个才满二十的小孩子,问什么?”小妹不服,说她已二十一了,与我们也没差多少,怎就是孩子了,我只好又说:“没成……痛。”小弟就抢说,许是因为我与先生在一起的时日太短了,才大半年,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好了。
这件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那时,弟妹也都上了大学了,一个是新生,一个二年级。妹妹那时剪短了头发,我记得尤为清楚,短发很衬她。小妹在外似是有一个男友,很正经的,两人不常来往,小妹甚至没有向家里提起过,后来怎样了,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小妹读的也是国文,也写文章,有时还会拿来向我讨教。她一贯都是让人放心的。弟弟也有个暗恋的女生,还曾和我讨论如何对人家示好,结果并没有成功。比起我们三个,他倒是很喜欢玩乐,虽我不喜欢,但他总要对我絮叨那些趣事,我也只好听着。他在游戏上是极为聪明的。
在家里,我有时爱与先生拌嘴,每每小弟在场,先生总要对着他说:“弟(他从来只对小弟这样称呼,对我从不这样叫),你二哥哥不要我了,我们要分家,跟谁走,你看着办吧。”小弟懵在那儿,又不敢多嘴,只好“嘿嘿”一笑,问:“你们分别说说呗,有什么好处啊?”我是如何答的,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先生一面抽着烟,笑说:“你跟我走啊,大哥教你打架,等你能打过一片街的人了,就把你卖给武场,换钱来娶你二哥。”小弟就闹,说我俩成亲,凭啥要把他卖了啊。
先生自经商以来,身上的戾气渐渐地散去,十五六岁时那幅凶残的模样,早已无法见到了。虽然为了生意,先生仍然会暗地里和那群人有联系,但若是说亲自去做黑事,那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对小弟说的话,也只能当作玩笑。他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他愈发温和,也愈发善于照顾人。他说,是我将他的棱角磨平了。
先生唯一保持下来的习惯,只有烟和酒。他抽烟抽得猛,嗓子不好,也总咳嗽,且一点辣都沾不得。我总要让用人煮些雪梨汤给他喝。他讨厌那味道,可每次都皱着眉喝下去。先生喝酒也不节制,可他从没醉过,清醒得很。我有时也陪他喝。大概是因为同胞,我们酒量都好,每次说要分个胜负,却总是打个平手。
其实先生有些变化,只有我一人知道。与我对视时,他竟有时不敢看我,默默地移开目光去,眼睑却颤个不停,喉结不断地滚——紧张到咽口水,抑或是喉咙发干。我知道先生这是不好意思了,便不觉偷笑:在我的印象里,先生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可如今却露出这般青涩模样,才让我想起,他原不过只比我大了几分钟,连个恋爱都没谈过。
先生说,其实我的变化才是最多的。从前我那喜忧虑、胆怯和偏执的性子,现今却慢慢地变好了。他还说,从前我爱不爱笑,他已不记得了,但记得我是爱哭的;如今再没见我哭过。我想,还不都是因为先生你吗?有了先生在,我笑都来不及,哭什么!
我与先生二十五岁、我从学校毕业出来的第二年的夏天,终于初尝了情事之味。
第4章1019:4(R)
我与先生二十五岁、我从学校毕业出来的第二年的夏天,终于初尝了□□之味。那时候,城里恰逢雷雨,连着不断地下了好几日,整个城快要被淹了似的,尤其是我们家的货仓处在低谷,内涝极为严重。几个伙计连忙赶来告知先生,他一听,披上外衣就出去了,我急忙带上伞,跟在他后面一道赶去货仓那儿。所幸守在那里的老伯(他是父亲的旧日伙计)早已做了准备,将货物移去了高处,只有几批价值不高的、还未来得及搬运的货受了潮。我们去到时,货仓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小腿肚,那边的伙计们满身都是泥泞。先生听了老伯的汇报后,也不说什么,只让人赶紧将老伯送到我们家去休息,怕他腿上的旧伤复发。我看到先生的眼眶都悄然红了。然后先生又将外衣脱去给我穿上,叫我在角落好生呆着别淋雨,自己挽了袖和裤腿,便和年轻伙计检查货物去了,火急火燎的,连雨伞都不要。
那夜我与先生睡觉,外头不断地打着惊雷,让人听得心里直发慌。先生本来按例是睡在外侧,离我稍有距离的,那夜熄灯睡下之后,我听到他翻了好几次身,然后挪过来,小心地抱住了我。我问,怎么了?他却不答,只是越搂越紧。一个雷炸开,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冰凉的脸贴到我的脊背上来,我才猛然想起,先生是怕雷的。
我说,哥,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然后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靠着我的背,抱了很久很久,后来又将我的头枕在他的臂上,就那样搂着我,才开口道:“我今天真怕那些东西全没了……东西没了,我们家就没钱了。我今天第一次觉得,我们林家现在的日子,来得真不容易,也真的太脆弱了,随便一场暴雨就能摧毁了。我一直在想,没了那些东西,我要用什么……才能维持这个家?”
我听着,忽地笑了,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道:“没事,哥,你还有我呢。你弟我又不是个废物,勉强还是能和你一起的吧?”
他沉默良久,吻了吻我的耳尖。
我们聊了很久,讲了很多事情,讲从前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讲先生那时的“兄弟”们,讲我喜欢过的女生,也讲关于我们互相的,对彼此的爱情。聊到后半夜,雷声渐渐地停了,只剩下滂沱的大雨。我们也渐渐没什么话讲了,先生的身子因为紧抱着我,已经变得暖和起来。
我说:“先生,我好喜欢不打雷的雨天啊。下大雨的时候,甭管外头发生了什么,此刻只有你与我在一起。先生……我好爱你啊,是情人的那种爱。”
他道:“我也是。”语气里没有半分迟疑。
我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忽然想起一事,不知该不该开口,皱着眉心犹豫道:“哥,有件事,我不知道……”“说。”他的唇贴在我的后颈上。我深吸一口气,只好说:“哥,你挪一挪……你顶着我了。”
“嗯。”他应了,却不动身,反而贴得更紧了,手掌轻轻搭在我的腰上,黑暗中我听到他轻笑了一声,沉着声音道:“你这次惹的麻烦,哥没法帮你了,要不,你试着自己解决看看……嗯?”
“才不……让我嫂子给你弄去,”我嘟囔着,一股凉意从尾脊往上蹿,随后身子就立即开始发热,心里却暗自不好意思地笑,道,“哪有哥哥这样要求弟弟的呀。”
他从我身后起来,将我整个人圈在了他的身下,发梢扫过我的鼻尖。他笑:“那,我的夫人,我可以要求你么?”他俯下身来亲吻我的眼、我的唇和颈窝,解开我衣领的扣子。我只觉口中突然干得要紧,贴着床席的背燥热得冒汗。我自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心中不免开始发慌,但听到他的声音,我又不禁想:这是我的先生,他做什么都不打紧,都不必我忧心。只要是先生,一切都无所谓。我从小笃定一个道理,只要是有先生在的地方,都是可以安心的,如今,也应是如此。
先生的手好看,勾人,掌心是暖的,握住我的时候,突出的骨节和青筋更是让我移不开眼,只得被迫将那场景看了去,脸上烫得不行。不知先生是从哪学来的做法,竟逼得我头顶发麻,舒惬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抓紧了先生的背。
先生让我唤他的名字,我说不出话,他便停下来,硬掰着我的脸,待我双眼迷茫地望着他,认真地念出“林慕”二字时,他才满意了,低头,任我再如何唤他,也都不停下。
一写起和先生相处的细节来,便有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无论提起哪一件,都是甜的。先生从没有让我心伤过。就连想起童年和少年时的岁月,也都因为时间的冲刷,只留下了对当时的一个美好的影子。只可惜,我是那种不记事的人,许多事情的细节,都是由先生记着的。所以如今想要回想,成年之后的事还尚好,成年之前的,却是怎么想也只得个大概了,于是现今要写先生,也只有青年时几件深刻的事。我想,若是先生在,一定并不止这寥寥几页纸张的回忆。
余下的,我记得一些事情,但确切是哪一年、哪个时候发生的,却已没有印象可供我凭证了。如今我反倒是拼命想要忆起分家前的日子,想忆起先生第一次为了我和他人打架的样子。我懂得了……那是我被邻居的小孩子笑“没爹没娘没家回”的时候,十二岁的先生冲出来,抄起一块砖头就往那男孩的脑门上砸,没砸伤,倒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家。先生把我背回家去,我那时瘦瘦小小的,趴在他的背上,竟像他背着个娃娃似的。他骂我,说为什么不骂他啊,我说他说得对呀,我不就是没爹没娘么,爹娘都不要我们了……他生气地把我放下来,吼道:“你没爹没娘,可是你有家啊!哥就是你家!”
先生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城郊的砖楼,一栋有三层,一层住得下五户人家。那砖楼前有一棵树,就在路边,经常有鸟儿在上面筑巢。我调皮,喜欢爬上去掏鸟窝,先生怕我摔下来,总是站在树根下看着我。我倒也掏不出鸟蛋,只是坐在粗壮的枝干上看风景,看够了,就小心翼翼地爬下来。先生担心,每次都想把我抱下来。有一次确实是让他抱了的,他说,你看,你就是树上那只鸟,玩累了,就回到树林里来。
先生那时稚嫩的脸,定是很可爱的,只是我已记不住了。后来分家后,我们便带着弟妹,搬到了城中心的大院里。
我记得正是二十五周岁那年的冬至,弟妹的学校不放假,于是他们都不回家了,独剩我和先生在家里。我们的生辰离冬至差不远,只隔两天,于是先生便说要合在一起过。往年弟妹在家,我们是只过冬至、不过生辰的,再往前,就我们二人的时候,甚至什么节日都不过。所以那一次,算是我们过的第一个生辰。先生早几日就准了用人的假,让她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倒有些像从前的光景了。
那日清早,我们悄悄地跑去林家的祖坟,翻进墓园去,给父母的那一方小小土包上了三柱香,擦净他们的碑。平日里,林家的墓园都是有人守着的,那日他许是回家团圆了。母亲在生我们时,差点没了命,她是把稳婆的手臂咬下了一块肉,才拼命保全了母子仨。若不是母亲,如今,我也无法和先生并肩站在这里。林家的老人们要送我们走时,母亲当场哭白了脸,晕倒在地。想来,我和先生那不可为人说的关系,也早有先兆——我们才满周岁时,家里请了仙姑来算卦,她一算,就大惊失色,道:赶紧将这两个孩子送走,他们会断了林家的血脉。我一生不曾信任何天命,唯独信她算的那一卦。后来母亲的身体无法再生,父亲只得娶妾,生了弟妹。母亲在我们十四岁时就走了。
冬至夜晚,城里是有热闹的。但不过也就是些吃食摊子,还有几个卖艺的人站在路边唱歌,面前围了一圈人,给他扔几分钱的硬币。用人不在,我们只得在外头晚饭,先生虽是会做一些,但汤圆是外头才有卖的,所以也索性不开灶了。饭馆里没几个人,冷冷清清的,先生也不想喝酒,我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想走人了。路过卖热甜酒的地方,我扯着先生的衣袖,闹着买了两碗。后来,快是凌晨的时候吧,我们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望着桥上和对岸的人群,互相道了祝福。
我那时说:“先生,我们以后每年都一起过生辰和冬至,好不好?”
他的手藏在衣袖中,捏了捏我的手掌,道:“别说每年,一辈子都陪你过。”随后,他又压低了声音,勾着嘴角:“叫哥,叫一声听听。”
我只得乖乖叫他。正巧那刻,对岸有人放了烟花,灿烂地在半空中炸开。我们望着彼此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互相笑着。
还有一次,约是十六七岁罢,确切岁数不清楚:我发了高烧躺在家里,先生去叫了医生来,又说要上学校去给我请假,路上会经过糖水店,问我要不要吃糖水团子。我当时许是烧迷糊了,扯着他一个劲地说不要,“我只要哥,我不要糖水团子,我只要哥”。那一整日他都只好呆在家里,陪着我,给我喂药水和盐粥。我睁不开眼,又怕他走了,就叫他在我旁边做点事情,发出声音来,好叫我安心。那种糖水团子,现在已经没有得买了,我确是没要它,要了哥,所以哥现在是我的。
这些,便是我对先生的最为清楚的回忆了。之后的几年,浑浑噩噩的,似乎也就那么过去了。我常常和先生拥抱,吻他的脸颊。有一年冬天,我陪先生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北边去看雪,还看了姑苏城和余杭的断桥。我不信佛的,但在寒山寺的时候,我突然起兴,进门将四方佛祖都虔诚拜了拜,祈求自己与先生能够长长久久。姑苏话唤的哥哥是“阿狗”,我如此一说,先生就笑道:“那你是什么,阿猫吗?我家养的猫。”
成亲,也不太记得是何时了。其实只是句玩笑话,弟妹都从大学里出来之后,有一年,他们自作主张布置的堂。我们没有礼服,只在袖上由小妹缝了几处鲜红的图案。先生那日穿的还是平常的黑衣,但把碎发给捋上去了。他给了我一块贴身佩着的玉,刻着个小小的“林”字。我们也没有父母高堂、祖宗牌位,无牵无挂地在人间,于是站在大院中央,对着天地和彼此拜了三拜。就是那样结成了。
我曾问过先生到底为何、又是何时爱上我的,他道,早已没有印象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习惯。回想自身,我却也是如此。他又说,当初他自己忧虑了好久,可是后来发现我也是如此,心里一想,一个人承受这样的情感和由此带来的负重,还不如两个一起并肩,或许还能得到些许慰籍,便横下心,豁出去了。我笑,幸好你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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