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也可以很真实,真实到让人觉得那就是真的。那个跑来要姬轩辕负责的苗民脑袋现在还在西陵门口挂着呢。
长久的沉默中,巨兽悠悠叹出一口气,踱步走了下来。
“我前段时间在追的一本书里有一个比喻,我觉得很妙。”巨兽的影子将他们全部笼罩,走近才能看出他大得超出想象,人类的体型尚且不及它一只前爪,“‘如果你苦思冥想、耗尽心神,用无数时间写了一篇极佳文章,觉得此生再也写不出来这般好的文章,结果却不慎让纸稿落入灶中,被烧成灰烬,你如何想?’”*
“无外乎痛不欲生,痛定思痛,除了再把文章重写一遍没有别的办法。虽然我不至于完全重写,但终归该重抄的还是要重抄,亲身体验,果然很烦。”巨兽懒懒抬起一只爪,“所以,还是给我……”
它一爪落下——巨大兽爪拍下的时候却莫名急剧缩小,碰到缙云额头时已经缩小到寻常猫狗的爪子大小,滚烫柔软的肉垫啪一声缙云脑门上。
“——快进。”
缙云登时觉得浑身一空,一股无法抗拒的霸道灵力悍然冲进他的身体,意识像被百丈巨浪掀翻的小船,只是瞬息之间就被裹挟,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拍进一片黑暗之中。
——在最开始的纯然黑暗里,他甚至都无法感知到‘自身’这种意识。记忆是一片空白,像天地之间无形无意的微尘,随风漂浮,不知来去。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些零碎的画面开始断断续续出现在他眼前。
老年玉工身上的衣衫破旧,脊背佝偻,衰老的脸上满是深深愁苦的皱纹。
“你……还在怪我吗?”他颤颤巍巍,像是胆怯,又像是心怀某种莫名期待,充满渴望地看着他问道。
“谈不上怪不怪,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适允,从我的粮食里拿出一部分给他。——不要再来找我,以后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记忆的碎片只是一瞬,他倏忽被吹走,来到另一边。
“不打了!”女人爽朗的笑声响起,摘下头上的角盔,“再打下去我就要输了,好歹是带你入门的老师,我的面子往哪搁?”
他听到自己笑了一声,心情似乎不错。
收剑归鞘的是个女战士,身形高挑健美,皮肤是常年沐浴阳光的健康麦色。她丢开剑,大步走向数丈开外怀抱一把琴,正有心无意随手弹拨着的青年,“姬轩辕!今天心情好,过来,一起喝酒!”
“什么心情好?”那个气质温和笑容可亲的青年按住琴弦,却眯起眼睛,带着几分温暖的揶揄之色问道,“输给缙云,输得心情很好吗?”
——缙云。
他若有所悟,被风继续吹向另一边。
“你又要走!”小小的女孩站在高大的石门外,恨恨一跺脚,“巫炤!你被迷魂啦,才回来几天又要去轩辕丘!”
“……生气了。”他身边那个青年摊摊手,虽然闭着眼,但他仍能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看出看热闹的好整以暇,“你看,这怎么办?”
“让怀曦留下吧。”他听到自己无奈叹气,在对方手臂上拍了一掌,应该是个惩戒,“小女孩子就像猫,你留下人陪她,她就不闹了。”
另一个青年在一旁听到这里,已经是笑得不行,看他们的表情半是无奈半是指责,摇摇头,走过去把那个女孩抱起来。
“‘小女孩子就像猫’,这可不是你能说出的话。”他身边的青年慢慢哦了一声,像是不怀好意,尾音愉悦上扬,“想来又是姬轩辕。他哪来的这么多理论?我看,多半怕是一只两只三四只的‘猫’多了,回头我还是和嫘祖说一声——”
“你可闭嘴吧。”他轻轻呵斥,“知道你看不惯他,不要总是搞事。”
小女孩还在跳脚,想来是一贯被娇宠,恃宠撒泼,之前的青年不住摸头顺毛都哄不住她,“走吧走吧!你的心已经野了巫炤!走了就别回来了!”
“司危,”那个青年逗弄够了,慢条斯理说道,“你再吵,我就真的不回来了。”
“……”
女孩果然收声,不敢多言,只是狠狠瞪着他,眼睛圆圆,真的像只被抢走了心爱之物的小猫。
——巫炤。回来。
像有水滴不断在他心中滴落,越滴越快,画面也越来越连贯,越来越多的只言片语纷纷而来,最终天光一亮,他从黑暗中骤然挣扎而出,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繁华的部落中。
意识逐渐清晰,他渐渐回忆起自己是谁,也想起这是在哪,是哪一段记忆。
这应该是他坠入魔之骸前不久发生的事。轩辕丘已经起步,毕竟是从未有过的联合,各方面都要从头摸索,姬轩辕一天到晚都很忙,也许在外面周旋于各个部落之间的路上,也许在于部落首领们开会之中,很少能看见他的人。
秋收之后,各个部落多少闲了下来。嫘祖到底心疼姬轩辕,西陵没了事,就在有熊一直盘桓,常常在替分身乏术的姬轩辕处理事务,也不怎么能见得到。难得的闲暇时,往往真正能稍微闲下来的除了他,也就只剩下和嫘祖一同来到有熊的巫炤。
“缙云大人!”
小孩子三三两两跑过来,一脸兴奋,看到他身边的巫炤却都拘谨起来,规规矩矩行礼,“鬼师大人。”
巫炤淡淡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这群小孩,径直到另一边去等他。
缙云蹲下来,和小孩们开始说话。
巫炤靠在墙边,视线自然垂下,掠过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停在缙云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