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姚淼转过头去,对姜玄说:“给我一根?”姜玄把烟盒递给他,姚淼从里面掏出一根,用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他举着烟,手上拎着一个樱桃,塞进自己嘴里。冯珵美趴在桌上看他,姚淼凑过去跟他咬耳朵。从姜玄的角度看来,姚淼的胳膊刚好挡住了冯珵美的下半张脸,他只能看到冯珵美垂着眼皮,露出浓密的睫毛。
最初,姜玄看到姚淼也在的时候,还颇有些尴尬,但姚淼却好像失忆了一样,见到他之后,丝毫没有忸怩之态,大大方方地问他要吃什么、有什么忌口的,还为他特地在洋葱汤里多撒了一把黑胡椒。反而是冯珵美与他,自门口的一句问好之后,两个人便没在同个地点出现过,似乎冯珵美有意避开了他。哪怕是现在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冯珵美的眼神也没有一次看过来,仿佛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墙,姜玄一个人坐在一边,安静地抽着烟观察着他们,想一个看客,又仿佛一个偷窥者,在角落里沉默着、注视着。
姚淼不知道同冯珵美说了些什么,自己先笑起来,他一面笑,手上一面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又不说话了。冯珵美趴在那,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姜玄坐在那,看着他们,或者说,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几秒,还是几分钟,冯珵美突然抬起头来,向着姜玄的方向看去。但他似乎没料到姜玄在看着他,突然而然的,他们对视了。冯珵美眨了眨眼。他的下半张脸缩在胳膊里,眼睛却湿漉漉的,瞳仁在光的映衬下泛出琥珀的颜色。他的睫毛忽闪了两下,眼睛弯成了两座桥。
姜玄看着他,感觉到酒精在自己的头脑中灼烧,像是把黄油扔进沸腾的啤酒中去,发出隐秘的响声。那感觉分外奇妙,他忍不住冲着冯珵美笑了一下。他想这笑容一定真正很傻气,因为他感觉到有什么让他的心跃动了起来,胸中有一股难言的期待躲躲藏藏着,时而冒头时而又缩回去,让他既踌躇满志,又畏首畏尾,心中又胀又紧,不知所措却又蠢蠢欲动。
但他仍旧没有动作,只是抽着烟,他看着冯珵美,一如冯珵美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冯珵美全都能看到,而他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但那已经足够了,他在那双眼睛里读到了一些晶莹的欢快,这让他也开心了起来。
姜玄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绕过桌子的一侧,走到另一个短边处,他扯着仇振的椅子,做到冯珵美身边。冯珵美转过头来看他,仍旧只露出一双眼睛。姜玄伸出手,用勺子戳开一个新的熔岩蛋糕,然后把盘子推到冯珵美面前。冯珵美终于动了——
他从桌上直起腰来,把那块蛋糕扯到自己身前。那蛋糕做成小锅的形状,上面有手柄,顶端用南瓜做成了浓汤的样子,周围用黑巧克力蛋糕做成锅身,叉子戳开之后,里面流出来的是酒心巧克力汁。冯珵美举着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被辣的皱了皱眉。
姜玄看着他笑,冯珵美转过头来,真正和他对视着。这下姜玄看到他的样子了。在欧洲带了不断的时间,他是真的晒黑了些,皮肤泛着蜜色的光泽,倒显得比以前更加富有活力。他的身体似乎较以前结实了一些,锁骨在T恤里不再显得突兀而空荡,想必是在那边有了一些锻炼的结果。除了身形上略有变化之外,最令人惊喜的,是他眼睛深处的光彩。他身上曾经笼罩着的那种暗淡和失措似乎被欧洲强烈的日光剥掉,此时此刻,从他的眼睛里望进去,那深处平静、柔和、毫无怯懦和阴郁,比起以前,有朝气了许多。他似乎有些醉意,但不很重,眼睛里有些湿气,在四周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平添了一分柔情。他们此刻都光着脚,踩在傅子坤铺在地上的餐布上,姜玄低下头去,便看到他圆润的脚趾动了动,在餐布上踩出了一个褶。那个褶皱十分细小,却有一道褐色的暗影在其中,延伸到姜玄脚下,像一根棉线,在他的心上搔刮了一下。有些痒。
姜玄伸出手去,把那“小锅”上面的锅柄掰下来,才发现那是巧克力棒,他伸出手去,递到冯珵美手边。出乎他意料的——冯珵美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轻轻咬了一口那块手柄。发出“咔”的一声。
这一声十分轻,却恰好卡在音乐的尾声中,他们都听得分明。冯珵美咬下去一段,姜玄便递过去一段,两三口的,就吃到头。最后一点被姜玄捏在手里,送到冯珵美唇角去,姜玄的指尖碰到他的嘴唇,很软、很烫。冯珵美张开嘴咬住那一小段,姜玄的指尖碰上他嘴唇湿润的内侧,滑了一下就过去了。
冯珵美抬起头来看姜玄,他的眼神非常温柔,然后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一下有别于他进门的刹那,那时的笑意达不到眼睛深处,但这一次姜玄看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泛起的一些红色。周围的音乐仍然响着,姜玄低声问他:“你回来多久了?”
冯珵美小声说:“两周了。”姜玄点点头,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眼角,又问他:“为什么不来公司?”
冯珵美说:“我请了假,搬家,然后玩儿。”姜玄问:“你一个人?”
冯珵美顿了顿,说:“我一个人住。”
姜玄点点头,又问:“那你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珵美张了张嘴,又闭上。姜玄注视着他,无论如何,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他低下头去,看到冯珵美T恤的领口处露出完整的锁骨,突兀着,像一道被拆开的锁,中间留下一个小口,是通往他内心的幽径。姜玄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他需要这个答案。这是危险的、错误的、摇摇欲坠的,但他已经将在乎与不在乎抛诸脑后。此时此地,他不是谁的男友,冯珵美也不是谁的男友,这一切与任何人无关、与任何关系无关、与任何态度无关。只有“你”和“我”。
他们紧紧注视着彼此,冯珵美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两下,张开嘴巴——
傅子坤突然伸出脑袋,在二楼的阳台大叫道:“你们都跑哪去了啊?睡着了!”
冯珵美猛地推开姜玄。
夜里静的很,傅子坤一嗓子出来,对面的屋子都亮起灯来。可他大吼一声,随即便没了下文,被仇振扯着衣领拽回屋里,徒留阳台的纱帘随风飘荡,泄露出些微室内的灯光。姚淼本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此刻被他吵醒,转了个身,手背打在冯珵美胳膊上,“啪”的一声,荡在空气里,像一个耳光隔空打在姜玄脸上。
地上的青草修剪得十分整齐,随着夜风来回摇晃,在空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四周围太安静了,安静的让姜玄都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冯珵美垂下头去,把桌上的餐盘推开,恰好姚淼扭着脖子坐起来,问:“怎么了?”冯珵美转身过去,小声说:“没事儿,老傅发酒疯呢。”姚淼点点头,又说:“这谁送的酒?劲儿这么大?”冯珵美没做声,只伸了胳膊过去,把姚淼揽到自己肩上靠着。过了一会儿,姜玄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啜泣。
一楼客厅的吊灯突然亮起来,大半的院子瞬间被照亮了些,但他们坐在角落里,一棵树的阴影垂下来,把姜玄笼罩在其中。姜玄抬起头来,看到仇振的影子在楼梯边上晃。他转过头去,看着冯珵美露出的小半张侧脸。他的脸部线条十分柔和,迎着楼里的灯光,能看到睫毛上方有一些空气中的微尘颗粒。他正低声和姚淼说着些什么,嘴唇微微张开,在夜晚的灯光中,唇角沾上一些阴影,呈现出朱红的颜色。
他背对着姜玄,两个人上身隔了大半手臂的距离,可腿仍旧挨得很近,刚才他推开姜玄的那一下并没有把他们的距离拉开。姜玄动动手足可以碰到他的膝盖,何况他的右手还垂在腿边。冯珵美的手不大,手指弯曲着,手背上有一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姜玄伸出手去,几乎可以直接握住他的手。这距离那样近,又在桌下,没人看得到。但姜玄盯了一会儿,并没有动。他的心中充盈着一些不明的情绪,或者是失望,又或者是庆幸。大家都醉了,他敢同冯珵美讲些真话,但大家都醒着,他又闭上了嘴巴。
他静静看着冯珵美,四周围仍旧有一些音乐声,但那都已经距离他很远了。几秒后,他收回了视线。没过多久,仇振穿着背心和运动裤跑下楼来。他一出现,姜玄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桌子的另一个角上。仇振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对他们说:“是不是都喝醉了?进来睡吧,外面我收拾就行。”姜玄点点头,又说:“我跟你一起吧,也晚了,早点锁门安全。”仇振点点头,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姚淼似乎醉的厉害,倒在冯珵美肩上,把脑袋埋在冯珵美肩窝里。仇振一拍大腿,说道:“他怎么醉成这样?”冯珵美轻轻摇摇头,仇振噤了声,走了两步过去,把他从冯珵美怀里捞出来,扛到自己背上。姜玄正把桌上的空盘子叠在一起,又收拾碗筷汤勺。那些骨瓷盘子碰在一起,镀金的边儿撞来撞去,发出“叮叮”的声音。冯珵美走过去,小声说:“我帮你。”姜玄摇摇头,说:“你们上去吧,我在这弄。”冯珵美便转过头去追已经踏进屋内的仇振了。蓝牙手提音响里已经播到了音乐的尾声,在浪漫、自由、轻快的声音中,他们几个像是散在地上的螺母,各自分散着。仿佛在这个近郊的新居里,无人怀揣烦恼、无人拥抱隐秘、无人有不愿宣之于口的垂头丧气。
傅子坤家是五室三厅,一楼的一间被改成衣帽间,二楼有一间被改成书房,其余三间,一个带阳台,是主卧,正在书房对面,另外两个都是客卧,也面对着面。冯珵美和姚淼自然睡在一起,姜玄则被安排在他们对面的另一间客卧里。
傅子坤家里面的装修似乎是仇振为他特别找人设计过,卧室里也是哈利波特的风格,四柱的暗褐色实木床,上面挂着红色的帷帐。床脚有垫脚的软凳,包着软皮。不过客卧似乎是鲜有人住,仇振也没怎么摆放其它东西,只在每张床上放了两床毯子,窗帘也是统一的一层纱帘、一层厚重的丝绒窗帘,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冯珵美说姚淼喜静,睡觉必须挡光,这一层窗帘倒是合适得很。他们安顿好姚淼之后,冯珵美便留在屋里,仇振转身出了房门,才看到姜玄已经摆好碗筷,出了厨房、上到二楼来。他轻手轻脚带上门,低声对姜玄说:“帮我大忙了。”
姜玄摆摆手,又问他:“老傅喝多了?”仇振点点头。姜玄说:“我看他没喝多少,怎么搞的?”仇振笑了一下,又说:“他这几年体检结果都不太好,我控制他喝酒有一段时间了。”姜玄点点头,才说:“难为你了,他那么爱喝。”仇振笑了笑,又点点头,只说:“是不容易……”
姜玄没再多说什么,只问他:“老傅说你们家阁楼弄了个小电影院?带我看看去?”仇振便转身带着他上去。俩人走了一段旋转楼梯,到了阁楼。阁楼空间不小,但并不很高。他们两个大男人站在里面,也得矮着身子。阁楼大概原本是两个空间,但是被他们打通,联通成一个大空间,一侧墙上竖了一块两臂长的曲面电视,往前两米多放了两个软布袋子似的沙发,可以让人陷在里面,十分舒服。再往后摆了一张低矮的圆型床垫,大概是供人休息用的,床垫上套了一层浅灰色的软布床单,上面又铺了一层枣红色的丝绒毯。床上有两个枕头,扁扁平平的,也罩着金色的丝绒罩单,枕头斜上方是斜角的阁楼窗户,不过已经被换成一整块玻璃,此刻月色透进来,画面看起来很有些色情。姜玄转头看了一眼仇振,问他:“你们俩……嗯?”仇振脸红了一下,才说:“洗,洗过了的。”姜玄笑着点点头,又问他:“我能在这儿待会儿吗?我不太困。”
仇振点点头,从旁边的箱子里扯过来播放器的遥控器,把那堆影碟塞在姜玄脚下,才说:“打开电视就能看,你要吃东西,冰箱里都有。”说着,他指指姜玄身后,那里有一块小的空地,铺了块方形地毯,上面有个矮桌,旁边还有个立式的小冰箱。姜玄说:“你去睡吧,不然明天傅子坤又该不拿正眼看我了,他醋劲儿大着呢。”
仇振也大方,笑了笑,就把阁楼让给姜玄,自己走了下去。
姜玄把地上的碟片捞出来几个,傅子坤家里的影碟很杂,有老掉牙的《人猿星球》《毕业生》《超时空接触》,有重新发行的《性、谎言、录像带》《冷山》,还有一些新的电影,《地心引力》之类的。姜玄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部closer。他关上灯,又拿了个烟灰缸放在床头,便专心致志地看起电影来。
这部电影他第一次看,片子一开始他就感觉到十分可笑,浪荡的人永远能够爱人,躁动不安的那一个却能够走进婚姻。但他仍旧耐着性子看了下去,配乐很好,色调光影也很出彩,至少没让他昏昏欲睡。
当娜塔丽波特曼站在影展的巨幅照片墙面前的时候,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姜玄从床上坐起来,转过头去,正对上冯珵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望向他的视线。屋里很暗,冯珵美披了一件小毯子,光脚踩着一双浅粉色的绒毛拖鞋,在惨白的电视灯光下,拖鞋被染成紫色。姜玄仿佛早有猜测,什么话都没说,向床边上挪了挪,又把之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软饼干扔在床头,接着,转过头去继续看电影了。冯珵美把鞋脱掉,光脚踩在地毯上,走了两步到床边坐下,两条细长的腿盘在一起,坐在床上。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冯珵美拆开一块软饼干,发出“嘶啦”一声。
电影里,Alice垂下了头。
过了两三分钟,冯珵美掰开一块饼干递给姜玄,小声说:“晚上好。”
他的声音很轻,但姜玄仍旧被逗笑了,他清了清嗓子、正正经经地打招呼:“晚上好。”说完,他才终于转过头去,接过冯珵美递给他的那块饼干。那饼干里面有些葡萄干,还有巧克力碎,油份并不很多,吃起来很甜。
冯珵美的腮边仍旧有一些酒后的驼红,就着电视的光,姜玄才看到他颊上泛着粉色。他咬着嘴唇,看着姜玄,眼睛里很亮,却有一些迟疑的东西。姜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发迹,问他:“你喝醉了没?”冯珵美摇摇头。姜玄笑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说话。表态只有一次,而他已经表示过了。过了那个时间,他既无勇气也无态度再去追问一次。似乎年纪越大,他越没有心思囿于情愫,时机对于他而言,已经不再那样重要。这个夜晚有很多可能,但那不是他所要去掌控的,他也无从期待。期待的日子已经过去太远太远,而他在陈林身上已经学会不要把耐心放在对方手中。这无关博弈、无关胜负,他曾经为陈林激动过、哭泣过、震撼过,但那是以前、那是为了陈林,面对自己、面对现在,他早已丧失了这份耐性。他曾有过炽热的恋爱,但嫉妒毁了一切,毁了他自己,毁了所有期待和拥抱爱的能力。
冯珵美坐在床上,他抬头看着姜玄,眼睛眨了又眨,却闭着嘴不说话。姜玄摸了摸他的发丝,收回了手。他从裤子里摸出烟盒来,磕了一根,又点上。他仰头倒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头顶的窗户,天上没有什么云雾,星星很多、闪着光,月光也很盛,透进烟雾里,看起来又白又凉。姜玄听到电视里,Alice问Dan:“Isitbecauseshe“ssuessful?”姜玄想,当然不是,你这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