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聪并不知道他与姜玄之间的问题,只当他想通了,终于想回家看看,笑嘻嘻地打趣说:“哎对了,你们这聚会还能带家属呢,你把姜玄带过去啊!”
陈林跟着呵呵笑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他觉得这提议荒诞不经,即使是时代变迁了,他也做不出如此姿态。况且他和姜玄——当时他认为——已是末路穷途、不复相见了。
实话说,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比之姜玄,陈林实在感性而又单纯得多,不爱就是不见、分手就是最后一面、重遇便免不了又会留恋,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可做起来又有些自虐式的犯贱。他的天真、纯情与自毁式的放逐是这一切的发源,本能地为此时此刻凭添了一份宿命般的戏剧效果——他和姜玄正蜷缩着长腿窝在出租车的后座,他因为晕车而靠在车窗上,头发几乎都要压出褶皱来的时候,被姜玄伸手揽到肩膀上靠着。陈林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传过来的探究目光,只用鼻子闻着姜玄衣服上那股腥涩、湿润的当归和岩兰草的味道,才终于感觉到晕眩感稍微远离了自己。
姜玄问:“你好点没?”
陈林揪着他的外套扣子点了点头。姜玄把手放在陈林肩上,轻轻拍打着,像是哄自己刚满月的小表侄睡觉。
过了一会儿,司机说:“哎,快到地儿了,你们是停正门啊还是侧门?”陈林闭着眼睛说:“侧门。”司机猛地打了一个弯。陈林感觉到姜玄的手指紧紧扣住自己的肩膀。
他听到姜玄问:“我一会儿把你送进去,然后我自己找过桌点点东西吃就行。”
陈林睁开眼睛,说:“没事儿……你还是跟我进去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市里比较老牌的一家饭店,占地面积挺大,有一座主楼、两个专门做大型婚宴厅的侧楼,陈林的同学们预定的就是其中一个侧楼的内厅,能容纳好几桌人。陈林和姜玄到了才发现,那饭店似乎刚刚重新装潢过,不仅在室内做了挑高,还精心处理了打光和画作的摆设,天花板上坠着鸟笼形状的玻璃灯罩,这光晕即使在阴天,也显得十分静谧柔和。厅中还有两个露台,摆着西洋化的铁艺桌椅,正对着饭店后面的露天花园和喷泉——那平时是办婚宴用的场地,只不过在冰天雪地里并没有什么人愿意穿着婚纱挨冻,那些白色的秋千、透明的玻璃房、潺潺的流水和平整的灌木便无人问津。一片空地上铺满了皑皑白雪,厚实绵密的冰晶下隐约露出枯萎的玫瑰花瓣。
前台小姐将他们领进门去,已经有几个女同学坐在座位上,有一个还抱着孩子坐在腿上。她们相谈甚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门口有人走了进来。陈林站在门开阖之处,看着那些吊灯的光照在小孩肉肉的胳膊上,陈林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姜玄撑住了他的后背。陈林抬起头来。在这个角度之下姜玄的身形显得很高大,陈林看到他外套底下和自己的针织衫近似颜色的酱紫色毛衣。他盯着姜玄领口处毛衣的针脚,脑子突然一片凌乱。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曾经冒出的勇气又偃旗息鼓了。
几步开外,那个幼童伸了手臂,冲着陈林的方向喊了一声“嘛!”几个女人转过头来,陈林清楚地看到她们中的一位绽放出了笑容。在这一瞬间,陈林感觉到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了,他看着对面的人抬起手臂、口型张开,陈林知道此时他务必做出决定了。
于是他伸手拂开了姜玄搭在他后背的那只手。
陈林咬紧了槽牙,他左手的指尖狠狠扣挖着自己的掌心,但他还是说:“姜玄,午饭之后我给你打电话,你来接我吧。”
姜玄轻声笑了一下,说:“好,你去吧。”
陈林并没有回头,他听见姜玄转身时带起来的风声,像是一双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脊背上。陈林奇异的感到有些难言的羞耻。但随即这感觉就被冲淡了,他轻轻笑了笑,伸手脱了外套放在服务员手上,然后走上前去,笑着和昔日的同窗们打了声招呼。
那小娃娃在妈妈臂弯里伸着肉胳膊摸陈林的手臂,陈林伸出手去,冲着他说了声“你好呀”。几个人都笑起来,就像他们才是彼此熟悉多年的朋友,而刚刚在门口转身离去的那位不过是顺路送陈林来的局外人。
这场同学聚会是陈林毕业十三年来第一场参加的同学聚会。实际上在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人联系过他,但他通常都是婉拒了的。
他并不知道这类聚会是为何而举办,若是怀念友谊,那他与他们的友谊从没有深厚到需要定期约着见面的地步;若是为了彼此讲述个人的经历,陈林又觉得这主题奇怪的很,他既没有想要与人分享自己心事的欲望,也并没有与人畅谈自己酸甜苦辣的诉求,在他年少的求学时期,他就像一株芦苇一样,在整片芦苇荡里左摇右摆,却永远独善其身、暗自独坐至深夜,决计不会挨上另一株芦苇——即使大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同。
这类心态在这些年中已经有所改变,实际上即使是谭继明也曾经说过陈林“太过独立、不善交际”,但陈林起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尽管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时候陈林也多少变得开朗可亲,但实际上孤独仍旧如影随形,他长期置身于这种泥淖般的沉寂之中,也从未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彻头彻尾的蜕变。
真正令他改变的是姜玄。姜玄永远是一个好奇心十分旺盛的人,这种对任何事的热络和探索让他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体验。与姜玄结识之后,陈林总被动地参与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动当中,有时候他们就算已经射到瘫软,姜玄也能光着屁股翻出陈林的地图给他讲上一段自己旅行中的见闻。
这种火热的生命力让陈林感到惊奇而又喜爱,对陈林而言这是一种别样的吸引和难以自控的着迷,因此他在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的情况下,从习惯上率先依赖了姜玄。他期待他的热情、可爱、倾诉,也偶尔为此遗憾自己的疏离、贫穷和沉默,但姜玄却对此毫无怨言,在姜玄的陈述中陈林实在既博学又真诚,每次他想哭的时候就想埋在陈林身体里,每当他看到陈林湿漉漉的眼睛的时候都忍不住蠢蠢欲动——无论是嘴唇、下身还是心脏。姜玄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天真的色,又有些无辜的可爱,陈林在那一刻真正体会到他是并不孤独的,他可以依靠这样一种原始而又单纯的方式度过黑夜、度过缄默、度过无数次只存在于默念书本时那并没有真正发出的自己的声音。
他们就这样改变着彼此,携手走过最忐忑和难耐的旅途,度过彼此的黄金时代。
然后陈林成了现在这个陈林——
他正被当初的班长拉着喝酒,一圈人围在他们身边,大家聚在一起聊这些年娶老婆生孩子的艰辛。一个老同学伸手一拍陈林肩膀,问他:“诶陈林,这么多年没见着,还真就你……看着和二十出头似的!”
一圈女生也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陈林怎么养的、是不是在北京有什么好的SPA馆。陈林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也没有,就是当老师应酬少嘛,而且我都吃家里饭,油少。”一圈男生起哄着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陈林笑了笑,说:“分了。”大家便识趣地转了话题。
酒过三巡,大家聚在一处三三两两地聊着天,陈林喝的有些脸热,偷偷钻了个空子,坐在露台的茶几旁边,让服务员给倒了杯红茶。
天气预报诚实守信,外面果然扬起雪花、纷沓而来。但风并不呼啸,这雪下的是很安静的。陈林坐在一处,听着身后吵吵闹闹的,也觉得有点意思。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几乎要睡过去。
但他毕竟没有睡去,迷迷糊糊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就睁了眼睛,转过身去,看见身后那个站在代步车里的小肉团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穿过屏风到了他身后。露台并没有铺地毯,陈林伸手抱起那孩子腋下,一把把他从代步车里提到自己腿间,又拢了拢外套,把孩子罩在自己怀里。
那小孩似乎家教不错,不哭不闹,伸着手只摸陈林,软乎乎的小手摸了陈林一手背口水。陈林有点嫌弃,但又觉得有点可爱,就由着他去了。时不时伸手逗逗孩子,看着那小娃娃眨巴着圆眼睛一声一声叫“嘛”。
陈林逗他,说:“叫叔叔,不能叫妈!来,叫‘叔叔’,‘叔——叔——’”小肉圆思考了几秒,张嘴扑哧扑哧往外喷气。陈林被他逗得直乐,抬着腿颠孩子,把这小孩颠得咯咯大笑,扯着陈林的针织衫不撒手,差点隔空给他给揪出两块乳晕来。
过了一会儿孩子妈找过来了,陈林抱着小肉圆把孩子还给她,这才想起来,这姑娘是当时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姑娘,每天背着很重的书包,看上去能压死自己,她是当年一个学校所有文科生里面唯一考到上海的。陈林说:“袁园,你看着还是那么瘦。”
袁园笑了一下,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给他套上一双黄色的童鞋,一面套一面说:“你也是,这么多年感觉你样子都没怎么变,真显年轻。”
陈林笑了笑,却只说:“你儿子真可爱,多大了?”
袁园说:“一岁多点,特不老实,我回家来上哪都得带着他。”
陈林问:“他爸呢?”
袁园笑了一下,说:“国外呢,我们准备办移民。”
陈林“呀”了一声。袁园说:“孩子生了,才觉着办移民晚了。”
陈林伸手捏了捏那胖乎乎的小手。袁园问:“你呢?他们说你还没结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