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79_陈老师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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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79(2 / 2)

酒店的窗户仍开着,入了夜这风雪便下得更大了些,风声渐起,呼啸之间卷着一些冰雪冲进窗沿之间,不住拍打着玻璃。姜玄套了外套,躺在沙发上,他身上也盖着一床羽绒被,但始终是加的被褥,上面有股洗衣粉的味道。他点了颗烟来抽,瞧着窗外的月光,隐藏在阴云之下,露出一点幽暗的光泽,看得久了,倒令他想起先前在饭店里的事情来了。

那时刚从陈曼家中离开,两人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姜玄牵着陈林的胳膊,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问他:“你还好吗?”陈林胸膛起伏,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反手抓起姜玄的手,低声说:“我饿了,带我去吃点东西吧。”姜玄愣了一下,随即向前半步,伸手将陈林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很宽,陈林趴在上面,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这拥抱已不含有什么情欲,仅仅是种安慰,但也足够令陈林勉强打起精神来,跟着姜玄上了出租,去了家火锅店。

北方人偏爱吃铜锅涮羊肉,但陈林荤腥吃得少,两人点了些蔬菜菌类,又要了点海带和牛肉,陈林勾了个笋片和北方酸菜,但姜玄说这个季节笋不新鲜,陈林于是又划掉。饭馆里有个小戏台子,日常有些不出名的票友上去演绎一番,但此刻天色已晚了,店里虽有客人,却没有表演,老板放了些京戏唱段,大概是从央视录的,声音影像也很清楚。京胡月琴声响不断,一番咿咿呀呀之中热气腾腾的铜锅架上,便是竖在他们眼前。那锅四周围圈成弧,里面是辣高汤,中间竖一丛烟囱似的筒,像海中一尊孤零零的巨塔。底下的灶火一开,一圈蓝色火焰爆出来,不多时便将这小小一方圆桌灼热了,那点热浪从那烟囱之中飘出来,冲着陈林脸上扑过去,融化了他封起来的四肢与喉舌。他终于动起来,先铺了一层酸菜进去,又转头问姜玄:“你要先吃什么?”也是习惯照顾着他了。

姜玄心中有些说不上的闷痛,张了张嘴,最终却说:“等开锅再下吧。”陈林点点头,又喊来老板要看酒单。姜玄抓他手臂,本想劝阻,但陈林转头来看他,目光沉静,倒是让姜玄忘记要说些什么。陈林笑了笑,看在姜玄眼中,又觉这笑容万分勉强,已没有灵魂。陈林低声说:“陪我喝点,天太冷了。”姜玄便说好。于是白的啤的都要了一点,菜还没吃,酒已过了三巡,陈林面色酡红,竟醉了。

他醉起来最能唬人,清醒时候做醉态,是风情是艳色,醉了却又显得无比清醒,一双眼睛越发有神,扫过来又冷又厉,轻轻挑挑眉毛,像要剜出人一颗心来左右查看似的。此刻他便这样看着姜玄,一双嘴唇微微张着,唇中一点含珠沾了酒液,更泛出些光泽来,像偶张的蚌壳之中被挖出的珍珠,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显出迷幻的光彩。姜玄被他这样瞧着,心里一点也不惊慌,反倒生出一些说不出的柔软来,想要将他揽在怀里、耳鬓厮磨着柔声安慰。

这乃是一种大男子似的气概情怀,但若对象是陈林,倒似乎并不能为对方所容。于是姜玄也最终没有这样做,只给陈林夹了一些蔬菜在碗里,又劝慰道:“你吃点东西,不然胃要烧坏了。”陈林点点头,夹了点煮烂的白菜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端着小小玻璃酒杯在上面敲了两下,只听见“叮、叮”两声,陈林突然跟着那乐声轻声唱了起来,舌尖抵在牙根下,拖了个“无”字长音,一拐三拐,令他脖子微微扬起,眼睛眯起来,白皙的脖子上有些青色的血管,在灯光之下显出一种细腻的光泽,四周围烟雾升腾,模糊了他的面容来,姜玄只听到他细碎沙哑的声音慢慢哼唱着,却逐渐发不出声音来,只见他张开双唇,仰面立在黄灯红柱的夹缝之中,额上冒了些细汗,紧闭的双目之间睫毛翕动,像山涧中蝴蝶颤动的双翅,落魄而脆弱。

姜玄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陈林回过神来,将筷子放下,转头看着那小小台子,小声问姜玄:“你知道刚才放的是什么吗?”姜玄自然摇摇头。陈林转过脸来,一双眼睛既明且亮,里面似有如山泉般冰凉的水光,他定定看着姜玄,低声说:“是‘痴梦’。有个姓朱的书生,老婆崔氏见他太穷了,就要改嫁给屠夫。结果改嫁之后,那前夫就高中了。于是那崔氏很后悔啊,就求上苍说,‘让我的前夫还念着我吧,让我们破镜重圆吧,我怕就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他说着,不由得撇开脸嗤笑一声,才说:“这就是这段戏文了。”姜玄便问:“那之后呢?”

陈林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惊讶,问道:“你觉得后面还有故事?”姜玄点点头。陈林将杯中的酒端了,一口饮尽,又重重将杯子磕在桌上。他砸了下嘴巴,狠狠吸了一口气、又长舒出来,才抬眼看着姜玄。他的眼眶红起来,耳朵也泛着浅红色,唯独一双眼睛偏偏亮得出神,如寒风掠过树梢,凝结成一道寒霜。他盯着姜玄半晌,姜玄也看着他,在这目光的逼视之下,姜玄后背逐渐渗出些细汗来,但他并不移开眼神,他知道此刻的陈林是如何的需要他——需要他来承担他那凋零的愤怒、颓败的失望和幽闭的愁苦。于是他不能退、更加不会退,他只是牵起陈林的手,在掌心捏了捏。于是终于地,陈林说:“崔氏真的受到前夫送来的凤冠霞帔,她自然是很欣喜了,可屠户不让,就拿出板斧来恐吓她,崔氏吓坏了,大叫一声,才发现一切都消失了,她还是在自己的床上,没有前夫、没有屠户、也没有凤冠霞帔,全是南柯一梦。”

陈林说完,吸了下鼻子,两手一挥,又仰头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问姜玄:“你说这是不是痴啊?!太傻了、太傻了……”姜玄心中酸涩,猛地站起身来,伸手按住陈林的头顶。他的手掌在他头顶的发旋上摩擦了两下,最终只说:“你喝醉了,我去给你弄点茶。”

店老板早注意到陈林的醉态,在这逼仄的城市里,每一个深夜饮酒作乐的人都有段自己的喜怒哀乐,喝醉了要么吹牛胡侃、要么嚎啕大哭,已是见怪不怪。见着姜玄过来,便拎了调料台边上的茶壶递给他,只说:“菊花茶。”姜玄点头称谢,却仍问:“能不能加点冰糖?还有黄瓜片。”老板撇撇嘴,但见他们喝醉了也没吵着别人,便也招呼服务员去按着要求煮一壶,不多时便端上来给了姜玄。他拿着茶壶回到座位上,陈林却已从桌上爬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寻了烟夹在指间,正摸索着桌上的打火机。姜玄将茶壶放下,又把口袋里的打火机掏出来,一簇火焰燃起,陈林便偏了头凑过来,长发坠在脸颊边上,堪堪挡住他叼着烟头的嘴唇。

姜玄庆幸自己刚找服务员要了发圈,立刻收了火,又凑过去,双手扶着陈林鬓发,插进他发丛之中,将他脑后那些半场的青丝都绾起来,系在后颈。陈林正叼着烟头,险些烫到姜玄肩膀上,幸而偏开脑袋,堪堪避过。但他毫无所觉,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扶着烟蒂,吞云吐雾、怡然自得。姜玄也不同他置气,做完这些,又倒了杯茶在杯子里,加了点冰块,放到陈林面前,低声说:“喝点茶水。”陈林端起杯子来嗅了嗅,鼻子一耸一耸地,像个小动物,又问姜玄:“这什么啊?”

姜玄柔声说:“甜的,菊花茶,解酒。”陈林撇撇嘴,一点烟灰掸在杯子里,立刻顺着冰块的缝隙漏了下去。他抬头看着姜玄,挑了挑眉,又说:“我不喝甜的。”说完之后,自己又“嗯”了一声,一拍脑袋,说:“这话我以前是不是和你说过?”姜玄愣了一下,回答道:“没有。”陈林“哦”了一声,便将那茶水顺着桌子推开,磕在自己的盘子上,昏黄的水液左右晃荡着,洒了一些出来,溅到他的蘸料里。陈林撇撇嘴。姜玄被他磨得脾气都没了,伸手将他的杯盏都挪开,又放了自己弄好的酱汁蘸料过去,夹了蔬菜放在陈林碗里,低声说:“好了,干净了。吃点东西,吃饱了我送你回去。”

他话音还没落,陈林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他的手,那些菜汁跟着姜玄的筷子一道落在碗里,姜玄的胳膊被他推在铜锅上,猛地烫了一下。这一下声音极响,发出“滋”的一声,姜玄还来不及低吼,毛衣已灼了个小小孔洞。他抬起头来、诧异地瞪着陈林。

陈林倒还是那副样子,一手拄着脑袋,指间夹着条烟,那烟头的红光不断灼烧着细小的纸柱,已只剩下短短一小截了。姜玄眼见着陈林动了动小臂,那点烟头塞进他红润的嘴唇之间,舌尖卷了上去,两腮微动,吸了一口。陈林盯着姜玄看了两秒,接着探出身子凑近他,仰起脸来。他们的面庞是如此接近,陈林的嘴唇几乎抵在姜玄的下巴上,那是其中一个人动一动便能接吻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姜玄清楚地看到陈林脸上每一寸皮肉的细微移动。他看上去是那样的自矜自持,双眉微扬、两腮染粉,就连嘴唇都泛着欲说还休的眼里色泽,露出的一点贝齿都性感至极。但他面颊之上那最重要的一双眼睛之中,却充盈着淡淡的水痕,那是冬日里细碎的冰碴,摊在一处像是水的模样,但凑近了看才知道,仍是固体,若你伸手去触碰,则会被细小的雪痕灼伤。

这双眼睛是如此的明亮而冷静。

姜玄忍不住伸出手来,覆上陈林的脸颊。他的面庞被这室内的暖气熏得这样热,可姜玄仍觉得不够,他的拇指抚摸着陈林的眼角,像要抹掉那上面坠着的一点水渍。

陈林轻轻张开双唇,对着姜玄的下巴吐出一点烧焦香烟的灰色雾气来,这雾气像带着毒,从他的颈部皮肤钻进去,一路钻到他心中,又酸又痒又痛。陈林将烟头碾灭在餐桌上。接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姜玄贴着他面颊的手背、又伸出去,拍了拍姜玄的脸庞。他的手法并不轻佻,但发力短促、一下下发出又重又响的声音。他说:“姜玄,你觉得你对我有愧疚、你对我有责任、你欠我的,是不是?”

他笑了起来,这笑容十分轻蔑。他轻轻摇了摇头,又说:“我告诉你,你欠了我,只有我能给你判刑、只有我能让你服刑。你自己想的再多,那不叫安慰我……”陈林轻轻拍了拍姜玄的脸蛋,低声说:“那叫安慰你自己。”

窗外的月色,竟像极了陈林那时的眼神。姜玄这样看着漫天的风雪,突然笑了。

其实陈林有一件事并没有说对。陈林是无法惩罚他的,他的心太软了,又如何能够对仍存有感情的人狠下心呢?这世上总是更冷酷的人先犯错,又总是更柔软的人被困在枷锁之中,所有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补偿,让原本更容易胜出的那一方心甘情愿地被奴役驱使,将他们那天性的缺失带来的居高临下尽数偿还给对方。有了感情,就没有了上下、输赢,甚至于对错,爱情就是苦修,一方愿打一方愿挨,即使是被痛斥,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这样想着,姜玄突然忆起,陈林的确是说过自己“不喝甜”的,那是许多年前的夏季夜晚,他第一次将手指穿过陈林的发间的时候,便已经被那柔软细腻的情愫锁在了原地。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风雪似乎已随着夜色消逝,留下满天的日光。姜玄从被窝里爬出来,才发现室内吹着些冷风,他抬起头来,看到陈林正坐在窗边的高脚椅上,窗帘挡住了他的身体,只能看到他伸着手出去,不知在摸什么。姜玄揉揉眼睛坐起来,高声问道:“你醒这么早?”

其实只是陈林前一晚并没睡好的缘故。也是住进了陌生的地方,陈林前一晚辗转了几次,中途还发了梦,说了些模模糊糊的梦话,但更多的只是无意识的呢喃。他醉的厉害,自己并不知晓这些,但姜玄清醒许多,被吵醒了几次,最后只好脱了外衣外裤爬上床去,一把揽过陈林搂在胸前,将他身上罩着的浴袍裹紧系好腰带,然后一起躺下。陈林虽迷迷糊糊,可半点委屈不愿受,在他胸口寻了个好位置,又将他的手臂垫在颈下,这才收了声音,似乎是终于陷入沉睡。姜玄铺好被子,又伸着腿夹住陈林,等到真将他抱在怀里时,已是累了,便搂着他躺下,很快也入了眠。

在他的怀抱之中,陈林做了个一个梦。梦中他走在路上,街道两旁是些门脸极小的铺子,有的是书店,有的是小超市,还有一些不过是餐馆。陈林想了又想,才终于想起,这是他从前念书时候常走的那条回家的路。其实他家距离学校走路要近三十分钟,若只是走路并不算远,但冬季很冷,但是背着书包回家,脸也要冻僵了。不过陈林最喜欢冬天走这一条路,冬季的每个周五放学最早,下午三点半做好值日,他便可以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回家去。路边有些野草,还有冰雪,他喜欢挑最宽阔的马路边上来走,汽车飞驰而过,却从未刮到他,他踩在夕阳的影子下面,看着澄澈的天空逐渐被残阳的血色染红。但在梦中这一切似乎有所不同,他仍一个人走着,但四周围的雪堆逐渐化了,那些雪是这样的厚,一丛又一丛,全化成水来流到马路上,很快便积到了陈林的脚踝。他穿着新的鞋,但鞋带不知怎么的散了,害他绊了一跤,摔进水中去,这水刺骨得冷,陈林在里面来回挥舞着手,不住翻腾,终于发现原来不是他跌进什么坑洞,而是水漫的太快了,他全身都被泡在水中,头上的雪堆像冰川似的不住融化,水流倾泻下来,将整条马路、四周的建筑逐渐湮没了。陈林抬头望去,水流是如此的深沉而汹涌,不停的灌啊灌啊,陈林的心慌极了,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水中呼吸,然后如一尾鱼一样逐渐在水中浮起游动,在楼宇的残骸之间穿梭,他的身体如此灵活,双腿摇摆着,像是有一条无形的尾在他身后摆动拨水。

陈林在水中看到高层倾颓、学校崩坏,四处是残垣,时而有破碎的碗在钢筋水泥之中露出残躯,时而有倒立的课桌被水底的杂草缠住一角。陈林在这座城市中来回穿梭着,他四处呼喊着父母,却不叫他们的名字,只喊爸妈,可没人认出他的声音,后来游得累了,他终于停在水中歇息着,却发现空茫的海中,原来竟是只有他一人的。陈林慌了,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也疲倦了,再难以摆动,他从水中逐渐落下,这水越来越冷、越来越暗,他不住喃喃自语,却发觉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自己只能像一条古代的鱼一样,沉沉坠入海中。

但渐渐的海底也温热了起来,原来竟是有座火山,不住喷发着漆黑的焰火,这火焰灼烧着水,将四周的温度提了起来,陈林感到暖和了许多,他的双腿有了力气,便终于稳住了身形,立在海底,四处走起来。他踩在那火焰之中,感到火焰像一团泥土似的,将他的双脚托起,陈林反手去摸自己的书包,却发现已不知丢在哪里,找不见了。但他从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放着一张照片,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在水中泡了这样久,竟然仍旧清晰可辨,陈林将照片抽出来,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张,那是他和姜玄的合影,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背后是雷门那硕大的红色灯笼。陈林将这张照片也抽了出来。可底下竟还有第三张,上面是年轻时候的陈曼与周建臣,两个人穿着旧式的宽大西装与红色绒面旗袍,笑得很甜蜜。陈林的手指在那照片上摸了摸,便也将这照片抽了出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下面竟还有一张照片。那是周建臣和另一个女人。陈林以为自己已不记得了,但原来他是记得的。那个女人带着一副珍珠耳环,穿一件浅蓝背心牛仔裤,和周建臣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陈林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然后他转过身去,走到那火山口,将自己的钱包合上,伸手扔了进去。他看着这钱包被黑色的火焰付之一炬,灰烬在浪潮般的海底水流中被吹散了。陈林笑了笑,坐在火山口上。他的双腿垂了进去,但那里面一点都不烫,只有些热浪不断袭来,陈林看着自己手中剩下的三张照片。他想了想,将那照片放在火山口的边缘,然后他谨慎地四下望了望。其实这是没什么必要的,毕竟这世界只剩他一人了,但他仍然需要确定一下。接着他俯下身去,亲吻了那几张照片。这或许是他生活中难得的美丽回忆了,陈林为自己仍能完整地记起这些感到欢愉。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这是他难得的温情。

陈林纵身跃入那火山口之中,他感到四周的温度包裹着他,像一双坚实的臂膀拥抱着他,在这些火焰之中,他没有被焚烧、亦没有再下坠,他只是被这团黑色的火焰包裹着,直到失重。再接着,他醒了。

醒的时候陈林被人搂在怀里,脖子下面枕着的依旧是姜玄的手臂。冬天的早晨总又冷又暗,光线亦不足,屋里透着些亮,但隔着一层纱帘透进来,便一点也不真切了。这些光晕照在墙壁上,照在天花板上,照在陈林鼻尖上,他吸了吸鼻子,那点光晕就滑开了,落在姜玄的手背上。屋里很安静,陈林侧躺在床上,见窗帘上露出细小植物的影子来,映在那柔白的纱上并不大,但在床上却出现好大的一片浅灰色痕迹来。四周围如此安静,只有一些呼吸声,贴在他的后颈上,窗外连风都没有,只有静悄悄移动着不断上升的太阳,将自己的光辉投进窗户来。屋里渐渐亮了起来,墙壁上的浅蓝色逐渐褪去,露出天花板本来的乳白,吊灯上铜黄色的把手逐渐显出本来的面目,陈林跟着光晕的边界逐渐看过去,直到发现吊灯下边的水晶穗子竟然是明黄色的。

他许久没见过黄色了。那是日光的颜色。这些日子以来,有时候他睡得很迟,有时候又起得很晚,看惯了傍晚阴沉的蓝、夜半死寂的黑、凌晨颓败的白,陈林还是第一次见到朝阳的颜色。他以为会是金灿灿或红彤彤的,但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如此。这是太阳升起却看不到的时候,天上连月亮的影子都还清晰可见,因此光芒不盛,淡淡的,并不全是白,其实泛着浅浅的金,但很少、很小,如果不是专注地凝视那光晕的边界,也很难在这样沉闷的清晨观察到那光泽边界上、细腻得似乎带着绒毛的金边。

这间房屋是如此得安静,陈林仰躺在床上,他只能听到姜玄的呼吸声,在他的耳边不断徘徊着。但那些气流太小了,这屋里得窗帘仍是一动不动,将窗外的景色牢牢罩住。屋里被窗帘的边缘分割成了两块,一半扔掩盖在阴影之中,另一半却已由着那些浅色的光晕逐渐爬满了整面墙,像大片透明的爬山虎,缠在天花板上,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在这个瞬间,陈林突然对外面的景色产生了一丝好奇,那该是什么样子呢?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清晨那凛冽干涩的空气了。

陈林感到一阵恍惚,他坐起身来,轻轻拨开了姜玄搂着他的手臂。他将被子撩起一个角,然后轻飘飘地翻身踩在地毯上。这地毯如此柔软,他的双脚陷在其中,发不出一点声响。那些绒毛搔刮着他的脚心,令他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地毯边上是厚实的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底下铺了地暖,因此暖和得很,陈林将整个脚掌都印在上面,这股温度令他浑身小小地打了个颤。那并不是被吓得,他只是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他看着自己的双脚,上面有因为急剧的体重下降而凸起的血管,是青色的,随着他每动一下,那些血管就轻轻抖动着,正如下面那些突出的骨头一样,不断踩在焦糖棕色的地板上。

在这并不算小的房间里,四周围是那样的安静,门边的行李柜门关的严实,里面透不出一丝光亮来。与之恰恰相反的,浴室的玻璃是透明的,窗外的日头升起了,光芒投进里面,陈林坐起身来,看到上面的水珠已在一夜的熏蒸之下干涸了,架子上摆着小瓶的洗漱品,里面空了大半,剩下的一些液体挂在透明的瓶壁上,扭曲了那些仿大理石纹理的石头墙壁和地板,浴室左侧是嵌在墙壁上的洗漱台和化妆台,他走近了,见到连接处朴这墨蓝色的地毯,上面绣着金色的梅花,日光投在上面,那些金线终于显出细密的针脚来。陈林伸出手来,解开自己腰间那浴袍的带子,于是那原本只松松垮垮系着的白色袍子便落下来,掉在地摊上。陈林推开那扇玻璃门,打开了喷头。热水倾泻而下,浇在他头上,他的头发便被全数打湿了,一些水流终于顺着他的头顶流下,刮过他的眼皮和睫毛,顺着飞溅的水柱再从他的耳边唇角滑落,覆盖在他的身躯之上。蒸汽于是慢慢浮了上来,笼罩着他,陈林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了,像是这个热水澡洗掉了他身体里的某种污秽和沉重,连带着一夜之前留在他身体里的酒精、眼泪和精液都一并顺着水流蜿蜒而下,被白色的洗发泡沫卷着漂浮到了他看不到的地方。陈林关上水龙头,又推开另一侧的玻璃门,那边铺着的是红色的绒布地毯,上面绣了云纹、金菊和山峦,光照之下夺目非常、流光溢彩,陈林扯过挂式衣架上罩着塑料罩子的衣裤,看来是干洗过了的,尽管是他昨天穿的那些,却有些洗衣粉的味道。他立刻穿在身上,又拎了浴巾盖在颈后,但仍有一些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落下、顺着他的小腿滑下,落在地毯上,氤湿了一片金色的寿菊纹样。不过陈林已经不在意了,他上前两步,绕过沙发茶几,走到窗边。这窗户上了锁,外头是雪后的世界,隔着窗户看出去,一片茫茫。

陈林拧开锁,将窗户向两侧拉开,霎时,一股冷空气吹在他面上,如此的干涩、坚硬,几乎立刻叫他仍露在外头的头发结了细细的霜。但陈林并不在意,他看向窗外,原来远处已有些车上了街,马路上的雪都被铲开来堆在两旁,故而那些车开的仍旧很快,倏忽间便不见了。离得近一些的地方,有人推着小车,上面架着钢桶,漆黑的金属在风中显出光芒来,陈林知道那是卖早餐的,一个里面装着豆腐脑,一个里面装着汁。但小贩的脸是看不见的,被街边光秃秃的树挡住了,那些树枝是灰色的,上面有许多棕色的苞,或许在静静蛰伏着,等待下一个温度的到来。树枝上停着一些鸟,似乎是从远处偶尔过来歇脚的,稍微有些什么响动,便又立即四散开来,各自飞了。其中一只冲着陈林飞来,落在窄小的窗台边上,在薄薄的雪堆里踩出一双三爪的印痕。那鸟儿叽叽喳喳,羽毛上仍旧沾着落雪,伸着脖子用喙梳理着毛,倒不理会陈林。又大约是他过于安静了,不说、不笑、不动,只静静托着腮看着这只鸟,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人声、车声、风声都离他如此遥远,连树枝都很少摇动,唯有清晨冉冉升起的阳光笼罩着他那结着薄霜的头发,垂下一丝在他脸颊上蹭着,陈林用指尖轻轻碾碎表面的霜层,几乎是立刻便在他手中化作一滴雪水,陈林将手掌探出去,那只鸟似乎是真的傻了,将他的当作某种乳白色的石头,伸着嘴在上面啄起那水珠来。

陈林紧紧盯着这情景,他感到鸟儿的喙原来并不似他想的那样坚硬,力道也很轻,在他掌心刮蹭着,倒像是在避风,又像是在寻水。白昼将自己的余晖洒在这鸟儿背上,那上面有一道白色的印痕,生的杂乱,像一株白梅,又似一片伤疤,在这金色的光晕之中,鸟儿的羽毛微微抖动着,这动作是那样轻、那样轻啊。在这一刻,陈林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他伸出另一只手去,虚掩在鸟儿的羽翼之上,为它挡住冬日的严寒。

万籁俱寂,直到陈林身后传来姜玄的声音,他说,“你醒这么早?”倒是洪亮。

陈林转过头去。

他的手臂碰在窗帘上,轻纱扬起来,露出他光裸的脚踝和手臂。身上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面如冠玉,半长的头发被他抓到脑后,露出一双眼睛,无比清明。那鸟儿被惊起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陈林转过头去,恰逢鸟儿站在他手边,他托起鸟腹、伸长手臂,一双手掌翻开,轻轻一扬,那鸟儿终于展翅飞离了他。迎着日光,陈林见到一圈金色笼罩在鸟儿周身,随着它越来越远,走向天的一角,那上面挂着一轮莹白色的圆月,在日光中已淡的见不到影。陈林仰起头,轻轻闭上了眼睛。日光犹如金线,勾勒着他的身躯,在清晨的光辉之下,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飘飞的呵气,那空气漂浮着上升,折射着每一缕光线,甚至连那发间细小的冰霜都绽放出晶莹的反光来。他的嘴唇显出一种前几日从未有过的红润之色,连带着面颊上那些冷空气造成的红晕都显出了勃勃生机,他感到身后有人凑近了他,但这些并不重要了,他看着天空,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容是如此的轻啊,竟像是那只鸟身后颤抖着的白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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