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依从了皇帝的意思。左右他无事可做,也是整日看书,在哪里看不是看呢?
皇帝每日都来看他,大约是在他吃药的时候。严清鹤觉得好笑又无奈,皇帝该是记得他上次没有喝药,把他当作厌恶喝药的孩子。
他当然也厌恶喝药。谁会喜欢喝药呢?但他不是孩子了,所以他知道,生病吃药这事情,由不得喜欢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就会拒绝,但年纪大了,总会自己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皇帝比他还年长,却和他来说喜欢。
皇帝前来时,严清鹤都悬着一颗心。他害怕皇帝再追问他,害怕皇帝再说出什么意料之外的话来。但皇帝似乎自知严清鹤不大想见他,每次只是问候他,并不再多说什么。
他不说话,严清鹤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对坐无言,只做各自的事情,互不相扰。
相对无言,心底却各有波澜。
章瑗已走了,离开之前,章颉没有再去见他。清醒之后,章颉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时满堂灯火通明,五色迷目,五音乱耳。对视的一刹那,醍醐灌顶。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放下执念。他向来知道自己可笑,却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是他走得偏了,太偏了。他念念不忘梦里的幻影,却忘了眼前人。从梦里惊醒时,他才醒悟人在梦中多么荒唐。
他能分在情爱上的心思太少了,因此他不能再错了。故而他一遍遍地看严清鹤,看他的眉,看他的眼。他须得确定,他要的确实是这个人,不是他的想象,也不是谁的影子。
他要的是严清鹤,只因为那是严清鹤。
严清鹤不再喝药了,皇帝依然每日都来。此时他们能说的话更少了,于是时常尴尬地沉默。他们默契地绝口不提那日的话题,似乎在等谁忍不住开口。
这日有人通报外头来人了,严清鹤十分疑惑。除了皇帝和皇帝派来的宫女太监,谁还能来找他呢?却闻一阵环佩叮当,来的居然是婵娟公主。
严清鹤起身去迎接公主,问道:“公主,您怎么……”
婵娟公主怀里抱着猫,绷着一张小脸,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几月不见,那猫儿长大了许多,看着很有些分量,皮毛也更加光亮。黑金原是皇家的用色,此时在它身上居然也显出些尊贵威严。
猫儿卧在公主膝上,公主用小手摸着它的脑袋,梳理它的毛发。公主细声细气地说:“我记得你。”
“这是臣的荣幸。”严清鹤笑道,“您专程来这里?”
公主点点头,说:“是父皇叫我来的……”她又说:“父皇说你不高兴。我想你摸摸汤圆会觉得开心一点。”
公主把猫抱到桌上,那猫轻巧地把尾巴往身后一盘,纡尊降贵地抬眼看了看严清鹤。严清鹤想起皇帝从前说过这猫不亲人,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猫是宫里的猫,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虽然毛色不好,却摸着十分顺滑。猫依然端着一副不搭理的人的架子,却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严清鹤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皇帝自己不说话,却让一个孩子和一只猫来做他的小说客。皇帝非要来逼他,但难道他想这样不进不退地尴尬吗?皇帝以为他在生气,以为他被伤了心,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故而不动声色地来讨好他。
皇帝从来不擅长猜他的心思。不过皇帝为什么要猜他的心思呢?他不是手握大权的重臣,皇帝要费心思与之周旋。只要皇帝一句话,他可以飞黄腾达,也可以被贬到天涯海角,当然也可以留在皇帝身边做个男宠。
但皇帝还是做了,生疏却小心翼翼地猜测,试探。
严清鹤问婵娟公主:“它名叫汤圆吗?”
“是。”公主说,“他们说名字要取得轻贱一点才好养活。不要像青萝那样。”
公主沉默了一小会,说:“青萝死了。”
“臣知道。”严清鹤轻声说,“它记得公主待它的好,在天有灵的话,也会高兴的。”
“都怪我没有看好它。我做错了事情,却要它替我受罪。”
道理是没错的,但严清鹤还是安慰她:“是下人看管不周,何况万物各有命数,公主不必过于自责。”
公主说:“后来我就遇到汤圆。它很好,很通人性,我难过的时候它会陪我玩,讨我开心。”
皇帝说这只猫是冷情冷性的小畜生。公主伸出手来,小畜生就用头轻轻蹭公主的手。严清鹤忍不住笑出来,皇帝习惯所有人都向他低头,以为他什么都能得到,甚至于是人的心。
但人可以掩饰自己的内心,猫却不会。
严清鹤又问:“太子近来可好?”
“他很好。”公主说,“只是忙得不得了,要读好多书,还要学骑射,还有那样多的礼仪。”
严清鹤道:“这是难免的。”
公主又说:“和我一同读书的小姐姐都说想见太子。她们觉得有多神秘呢,可他其实怕打雷,还怕蛇,看到青萝还要躲在我身后。”
严清鹤看着公主天真的情态笑出声来。公主看他笑了,自己也笑起来。小姑娘笑得又甜又干净,严清鹤想,皇帝这点猜得很准,他看到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心软。
拖下去不是解决的办法,总要有人打破僵局。皇帝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严清鹤觉得该和皇帝聊一聊了。
于是在某个下午,像之前许多个对坐无言的午后,严清鹤说:“陛下,去园子里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