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日头正好,他与晚照姑娘站在上边,我想也是了了我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甘露元年初冬,宋丞相在朝上吐了血,沈林薄特准他告老还乡,于是他收拾东西回了小蓬莱隐居。一并事物交给宋清平处理,现在宋清平是丞相。
父皇没能在下初雪时出殡,他的丞相倒是在下初雪时离开了。我与宋清平去送他,他一个人,牵着一头毛驴,雪忽散忽聚,拢了他满身。他像许多年前被请出山的宋家祖先一样,重新回到世代隐居的地方去。
父皇说的不对,那时候他说宋丞相一心为国,就算哪日他突然驾崩了,宋丞相也能收拾收拾,准备辅佐下一个皇帝。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家勉强打起精神来,伺候下一个皇帝,是想将他留下的江山守好。
我还没守几天的坟,宋清平还没当多久的丞相。
甘露元年的腊月十三,某些老臣不知道怎么想的,欺负宋清平他们还年轻,管不住他们,乌压压一片跪倒在宫道上,非要逼着二弟让位给我。
他们总是喜欢玩这种花样,谁不在位置上,就非要把他给推上去,仿佛这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权力没有随先皇的驾崩而消失。
他们竟然还派人喊我来回去即位。
待我策马回到宫中,看见沈清净领着的禁军一人持着一支火把,他们却没办法有所动作,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雪落,在他们周遭化开,变成漫天的亮晶晶的什么东西。
臣子们身着朝服,跪满了一地。看见我回来,便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哀哀戚戚的喊我。
“殿下!”
“太子殿下!”
有的甚至还直接喊我:“陛下!陛下!”
沈林薄站在最前边,背着手冷着脸,宋清平他们就站在他身侧,双手拢在袖子里,像护卫着什么一般。
火光映着宋清平的脸,而他的鹤氅的毛边儿将他的半张脸都遮起来,我看不大清。
我根本没想篡位当皇帝,可是我与他这样站着,仿佛我与宋清平站到了两面对峙。
我无端的有些害怕,风吹来,将宋清平的毛领子吹下去一些,他张口想要跟我说话,可是风声呼啸,我什么也没听清。
我是个木匠,此后也是个木匠;他是丞相,从此也是。这还不是对面了么?
我没看他,低着头,很勉强地从跪着的大臣中间走过去,他们跪得很挤,还伸手抱我的腿,仿佛我是个什么厉害的天神下凡。
沈林薄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但我想他还不至于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兄长,他应该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不会生气,但我还得给他赔罪。于是我走到那群大臣前边,最后给他下跪。
我很少给别人下跪,从前我是殿下,父皇他们也不让我跪,后来二弟登基,在登基大典上我跪过他,最后我就去守陵了。
我将头磕在地上,道:“臣一片忠心,绝无叛逆之意。”
我当不了皇帝,终须学会称臣。
良久,沈林薄蹲下来扶我的手臂,他说:“朕明白,皇兄。”
我这个人的心眼有一点坏,容易把事情想到不好的地方去。我想他大概一开始是不怎么信我的。若是我做了皇帝,一群大臣大半夜的这样对我,我绝也不信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不过纵使我没有那样的心思,这件事情也是因我而起。
我得担起我的责任来。
我朝他作揖,一揖到地:“此事皆因臣起,便由臣将诸位大臣劝回去。”
沈林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终是转身走了。
其实我正低头打着揖,并不知道谁看我谁没看我,只是因为沈林薄的黑袍衣摆在我眼前停的时间久了些,我才想他看我看了有一会儿。
没等他走出去两步,他又说:“丞相留下。”
他还是很明白我这个兄长的,专把宋清平给我留下。
沈林薄又说:“说实话,朕很惭愧,最开始,朕有一点不相信皇兄。比不上丞相相信皇兄,那便由丞相陪着皇兄好了。”
“臣明白。”
不是我总喜欢把事情想糟,我想的还是很不错的。不过这件事情确实不能全怪二弟不信我。
我伸手去解衣裳,真冷。
衣裳就交给宋清平拿着,我只穿着中衣给大臣们跪下。
只着中衣是负罪之人干的事儿,我这样做,也算是请罪。
我这个人没脸没皮的,人前脱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看着他们,朗声道:“我不想当太子,更不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