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知道了,你老妈照顾孩子还说得过去,你这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都,去看阿书吧。”
黎蘅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转身走了。
进简书的单人病房要经过一整套与进手术室无异的消毒杀菌程序,病房里仍旧单调地响着仪器声,简书安静地躺着,形容憔悴,但幸而没有尽失生机。短短一天里两度相似的经历,心境却全然不同,黎蘅此刻站在病房里,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心情。
一个小护士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迅速给简书检查过一番,就示意黎蘅靠近,轻声给黎蘅解释:
“特护病房里病人的所有护理全都会有专人来负责,家属陪床的时候只需要在病人清醒时给予安抚,其他时间最好不要碰到病人,也不需要额外的护理,病人现在还有心衰的症状,不能平卧,所以即使病人醒来了,也不能擅自调整床头的高度。”
护士说完,转头看向黎蘅,见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才又掀开盖住简书的被子道:
“电极片是连接心电仪的,颈部的管子是输血的,还有胳膊上的留置针,这些平时都不能碰到,另外,病人出血还没有止住,家属要密切关注出血量,如果血量变大,要及时按呼叫铃。”
黎蘅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了。
简书瘦削的身子被裹在过于宽大的病服里,胸口露出的一小片皮肤,清癯得能够看见骨骼的走向,身下的垫子上染了血,白色映衬出刺目的鲜红,看得人心慌。
护士轻轻将被子盖回去,转头见黎蘅紧皱着眉头,又宽慰了一句:
“昏迷对于患者来说,也是在恢复的表现。”
黎蘅点了点头,护士将简书病床上染了血的垫子重新换过,才收拾东西离开,走到门口,又对黎蘅道: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在病房旁边,有什么状况都及时按铃。病人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清醒,可能需要几天,家属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如果发现病人有苏醒的迹象,也要及时叫护士。”
黎蘅重新回到床边时,看了一眼挂在病房里的钟,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四点。这整整一天,时间对于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有那么一刻,整个生命对于他而言,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如今坐在这里,看他爱的人小幅地呼吸着,心电仪上显示出他的心脏搏动缓慢而不规则,可还是执着地跳动着,黎蘅突然觉得,这一生能有这么一刻,别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直至这一刻,黎蘅才终于落下了泪来。
(94)
然而事实上,就在果冻窝在新生儿室里,第一次张着嘴、挥舞着小肉手等奶奶给自己喂水喝的时候,简书就醒了。
从出手术室到简书睁开眼,二十四个小时都没到。
黎蘅见到过一个理论,说大手术过后醒得快的病人,要么是身体底子好,机能恢复比别人快些;要么是心里挂记着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情,放不下心休息。如果这说法真有依据,黎蘅想,简书必然是属于后一种的,因为这一两年来的消耗,早已经让阿书的身体没什么底子可说。
于是黎蘅又不禁想,简书究竟是记挂着他,还是记挂着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呢?黎蘅既希望是前者,又希望是后者,但又好像更愿意两者都不是——如果阿书能够什么都不牵念,不是就可以多休息一阵子了?
简书苏醒之后有那么一阵子,黎蘅觉得自己被绕在这些好像没什么意义,又似乎很有意义的问题里,来来回回地想,出不去似的,一面又看着医生站在病床另一侧,给简书做各种检查,摁着简书肋下,问他疼不疼,简书皱着眉点头,呼吸乱了两拍,又被动地跟着氧气面罩里恒定的气压艰难地调整过来;他们撤掉又一张染着许多血的垫子,并换上新的;他们给简书量了体温,说有些低烧;他们把血浆袋换上了新的,鲜红色的液体仍旧经由简书颈部那根看起来很痛的管子源源不断流进身体,然后似乎一点也停留不住似地,再匆匆回到白色的垫子上……
黎蘅觉得自己好像冷静得出奇,如同隔了一层茧在看着这一切发生似的,倒是医生,一面顾着简书,一面还瞟了他数眼,不知是带着怎样的理由。
医生走以后,黎蘅感觉被自己握住的湿冷的手指轻轻在自己掌心动了动,靠近了一些,才听到简书的声音。
“怎么……就哭了?”简书问他。
黎蘅愣了一下,用力眨眨眼睛,感觉眼眶果然是湿的,脸上也跟着觉出泪痕留下的异样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我是哭了。
简书不那么清醒,问过话就又昏沉起来,撑着不闭上眼睛,全用来盯着黎蘅看。
“我这是高兴的。”黎蘅说。
简书露出不解的神色,迷蒙地兀自想了一阵子,旋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脸上却仍旧挂着一知半解的神情,似乎大脑里的能量还支持不住他完成“阿蘅因为高兴,所以哭了”这个思维的转弯。
黎蘅其实特别想抱一抱自己的爱人,用手划过他所熟悉的骨节分明的脊柱、平滑而漂亮的蝴蝶骨,最后落在他修长的脖子上;他也想感受简书的呼吸被自己整个儿地拥在怀里,这时候才像是彻底地拥有了他。然而眼前羸弱的简书,就像刚刚修补好的瓷器,比寻常易碎品更加脆弱的模样,那些将不同的液体运输进简书身体的管子,就是粘合这瓷器的唯一的力量。
这力量与黎蘅的力量不兼容,并且黎蘅明白,自己的力量并不能取代它,让简书生存下去。
好寂寞啊,黎蘅想,握着他的手,都还在想念他。
简书又动了动嘴唇,黎蘅仔细辨认了许久,猜出他说的是“晚安”。
这一点被药物和涣散的精力引发的小迷糊成功逗笑了黎蘅,他也对简书说了一句晚安,尽管知道这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下午黎妈妈抓紧那宝贵的半小时探视时间,抓了黎蘅父亲一起来看望功臣,见到简书的模样,两老都是一阵沉默,凝重就挂在脸上,黎蘅能看出来,连父亲也心疼得不行了。黎妈妈一个劲地念叨,小书怎么瘦成了这样,当时看见不还好好的吗?声音压得低低的,抖个不停。黎父一直没说什么,到走的时候,才忽然对黎蘅说,等小书好了,抓紧结婚吧,黎妈妈泣不成声,只能在一旁不住点头附和。
是该抓紧结婚了,黎蘅想。
虽然阿书想做的跳伞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也不知以后究竟还能不能实现,但好歹应该领了证,宣了誓,然后光明正大地亲吻和拥抱,让大家都知道,简书以后每天都有人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