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建朝至此世家已然式微,却因多承祖辈余荫入朝为官,渐复有鲜花着锦之势。然则即便如此,禤仪身为宰辅,言行皆该是廊庙之风,无论如果也不应口出恶语,是以此言一出,几个寒门士子皆忍不住涨红了面,眼中显出怒意。
禤仪见此蓦地一笑,向谢洵道:“子望以为如何?”
谢洵不过刚刚加冠,因是家中幼子,被养得娇惯了些,况且那时长姊谢懿已然被李蒨相中成了王妃,身份更是与众不同。他听得禤仪问话,也不惊惶,只遵着礼数行了一礼道:“后学曾见书中言:‘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读后深以为然。”言毕再不肯多言一句,禤仪听了眼底笑意愈深,等到谢洵第一次上国公府去拜会他时才道:“那日状元郎说得不错,如今我却有些后悔。你这后学的性子也太刻薄了些,怕也不是能做宰辅的人。”
好在禤仪只是这么一说,往后仍旧教他处事,还将他引荐给了杨公赡。
刘宏词那时尚是吏部侍郎且为加平章事的衔,只因他亦是寒门出身的进士,听了禤仪在曲江之畔的言论深以为耻,便上书言及中书令禤仪的言行失当。李蒨览毕为安抚刘宏词一干以科举取仕的朝臣,遂挑了许多进士任为校书郎,又将禤仪的族侄禤谌外放出去做藩镇上的掌书记。谢洵观其言行不由冷笑,只觉这人着实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冷眼瞧了那些校书郎数月,寻了些错处弹劾,竟将这些人赶了十之一二。
此事入了禤仪之耳,他虽不以为仵,却也教导谢洵。
“失之东隅罢了。”禤仪笑道,“安知不能收之桑榆呢?况你视刘宏词之属为自弃者,不愿与之结交那也罢了,只万不可与其交恶,须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如今也罢了,安知往后是什么境况呢?”
到如今,谢洵虽仍旧不喜刘宏词之辈,却也不肯再如当初一般不知进退的招惹他。他见刘宏词沉默许久,论勃藏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方含笑开口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终究是天子家事。且永安长公主之妹、我朝的长安长公主尚在长安,长安长公主龙凤之姿,想必圣人也该听一听她的意思。我等外臣如何做的了主?大相此来长安的意思我等已然知晓,倒不如先回四方馆去歇息,明日早朝,自有官员为大相替圣人说明。”
论勃藏见此已知这两个相公多半不和,故无人肯率先表明态度,遂果然告辞离去了。
翌日早朝,百官驱班,言及永安长公主李禤之事,李玚果真不肯轻易定下,罢朝之后召诸相入延英,又命人去襄王府请来李祁。等李祁入延英时,见诸相已然为了永安长公主的去留辩得面红耳赤,听了片刻才问极言当留永安长公主于吐蕃的宰相张夷则道:“孤从前听说明妃故事,却也未闻两情相悦之好,怎么张相公便言之凿凿地以为阿姊她与那吐蕃赞普相好呢,倒仿佛亲见一般。”
张夷则拱手,不疾不徐道:“殿下与永安长公主骨肉至亲,自然事事为其担忧思虑,可殿下细想,我朝从未有将和亲公主接回的先例。纵然前朝和亲的清河公主丧夫,亦是在南诏终老的。况如今永安长公主已然嫁了钦陵赞普,哪有再将她接回的道理?”
他不提还罢,一提清河公主的先例,李祁立时想起了同样丧夫,却死于异族夺位战乱的舞阳公主,冷冷一笑:“张相公实在糊涂,将社稷安危托于妇人已是奇耻大辱,连孤都听闻太常卿沈承轲御前奏对,言说阿姊为吐蕃钦陵赞普的末蒙教群臣反对,可知阿姊定然受了许多委屈。若非如此,那论勃藏如何还来告丧呢!”
李祁言辞冷峭,说话间神色已现凌厉之色,张夷则忍不住躲了躲,刘宏词却从容接口道:“臣与谢相公昨日在中书门下见了论勃藏,论勃藏道那钦陵赞普是以武力得的赞普之位,些许文臣想来也给不了永安长公主甚么委屈,况那钦陵赞普肯为了教永安长公主留在吐蕃不惜开罪群臣,自然是真心喜爱她了,此番遣使入朝,不过要正一正明目罢了。”
已然听诸相争辩听了许久的李玚闻言不由笑道:“朕记得阿祁是养在宫里,禤禤阿姊却是养在太傅府里。往后阿祁便随着襄王叔到范阳了,虽说骨肉至亲,可直到禤禤阿姊和亲之前,阿祁也与禤禤阿姊不甚熟络罢,怎的如今便这样顾及骨肉情分了。”
圣天子的面目被挡在无朋的百宝香炉之后,李祁望去只觉被烟气挡得氤氲。李玚的话虽好似闲谈,可李祁却不能将其当做闲谈,闻言不由呼吸一滞,好似教烟熏着了一般,方才的凌厉神色亦褪了开去。
李玚见此轻轻一笑,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此事虽是朕的家事,却也是国事,所以朕叫了阿祁,还来询问诸位相公的意思。朕却不想阿祁还没来,诸位相公倒先不可开交起来,阿祁性子也急了些,既然辩了许久也辩不出个明目,便先留一留那吐蕃大相罢,倒是就快四月了,举子科考的事也快完了罢,张相公觉得可妥帖么?”
张夷则闻言眉头一挑,似是有些苦恼道:“诸事顺当,只是考功员外郎孟仲怀前儿同臣说过见那初试时有许多文采不凡之人,深觉才学见识皆高于己,便央臣寻个饱学大儒同他一齐试策。依臣陋见,当朝才学,莫有出太傅者,然太傅近来多病,委实不敢以此相烦。”
李玚闻言抚掌而笑道:“那也罢了,倒还有谢相公呢。太傅精于治学,谢相公却是词赋最好。朕记得谢相公曾有“逐黄鹤”之句,先帝称赏不已呢,便教谢相公去罢。”[1]
到得四月春闱结束,谢洵果见那批学子词赋甚佳,郑重同考功员外郎孟仲怀商议前三甲之后,又将卷子交给李玚。这是李玚即位以来第一次科举,读罢前三甲的文章之后,亲自点了状元薛恪,榜眼齐宛,探花葛君来。唐李卫公曾写有一道奏疏,内言“怀赏拔之私惠,望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借此停了进士宴会,后宣宗朝改敕,杏园依旧宴集,有司不再禁制。由此可见,一朝之兴废大抵如此。然则譬如夏有妺喜、商有妲己而周有褒姒,历朝历代的轮转更迭,大约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诸进士饮宴于曲江时,总有许多来看佳婿的小娘子,是以接到鬟儿的锦帕时,谢洵并不吃惊,只笑道:“某并不是入榜进士。”
那鬟儿笑吟吟地道:“谢相公,我家娘子是荥阳郑氏的十一娘呢。”
作者有话说
[1]作者杜撰,“逐黄鹤”一句就类似于“红杏尚书”、“山抹微云学士”、“杜紫薇”之类的雅号,所以谢相公也可以被叫做“谢逐鹤”(bushi),但因为作者文盲所以拟不出整首诗来,诸君见谅。
【捌】碧树鸣黄鹂
谢洵二十岁时曾同荥阳郑氏订过一门亲事,订下的是长房嫡出的四娘子。传闻中的郑家四娘子性情孤洁模样又好,那时谢懿在闺中听了向谢洵笑道:“如此人物,也算当得起阿洵的妻子了。”
在这门亲事订下之前那四娘子从未入过长安,谢洵也就不曾见过这个未过门的妻子。郑四娘子的母亲不舍将女儿早早嫁出,便将她在身边多留了几年,孰料第三年郑四娘子染了重病不治而死。谢洵闻讯虽亦叹惋郑四娘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却也不觉是何了不起的大事,更兼那时他出任藩镇掌书记,也无心再订一门亲事。到了永圣十年的秋日,荥阳郑氏又遣人到长安来,与谢洵言说自家十一娘已到了年纪,在闺中听过他的嘉名,还将他曾经做的写辞赋编成了集子送了来。
谢洵很快便应下了这门亲事,后来圣天子病重,此事便搁下了。
到如今,终于得见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谢洵不想郑十一娘竟来了长安,还能在曲江之畔寻到他,惊诧于那小娘子的胆气和放肆。
那来寻他的鬟儿察言观色做得很是纯熟,见此不由弯了眉眼,笑吟吟地道:“婢子翟拂,十一娘子在那面候着相公呢,谢相公快随婢子去罢。”
谢洵只觉翟拂身上所带的茶香沁人心脾,听她语声琳琅,几可忘机,便颔首应了。翟拂将他曲江畔的大雁塔内,行至第四层的一间禅房,翟拂上前轻轻叩了叩门道:“十一娘,谢相公来啦。”
接着便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进来罢。”
待得翟拂推开门后,谢洵便见到一素衣女子与一上了年纪的僧人对坐,那僧人甫一见谢洵便含笑双手合十,温和地问候道:“谢相公今岁可从大雁塔下的举人中相中了谁么?。”
这僧人法号冲慧,与卫国公禤仪是知交好友,自然是知道从前谢洵入禤仪门下做学生的本事,此言不可不说是带了打趣的意味。谢洵敬重冲慧一如禤仪,闻言只笑道:“后学年纪尚轻,岂敢误人子弟呢。”
冲慧摇首,指着已然起身的女子笑道:“年纪同学问本也无甚相干的。譬如这位十一娘子,适才同我说她幼时曾习过《诗》和《易》,惜乎向她传道授业的师长深感她天资有限,后中道离去,成了一桩恨事。可谁知她于佛一道上却十分有见解,倒像是我辈中人,委实是意外之喜——你瞧她的年纪大么。”
如今入了夜,谢洵眼目仍旧看不清晰,好在可借着墙上悬着的灯盏看见女子颀长身形站在面前,眉目温婉,忽然想起于记忆中那尚不算生疏的词句。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被谢洵视作桃李的郑十一娘听了冲慧的话面色一变,似是有些怕谢洵以为她要修佛,连忙道:“奴不入释家的。”
此言一出她便觉出不对,立时面上一红别过脸去,却是再不肯多言了。
谢洵只觉这十一娘子十分坦率,笑道:“便是修佛也不打紧,谢府还供得起香油钱,只是十一娘这样出来,家中爷娘也不担心么?”
那十一娘子仍旧不语,倒是翟拂笑吟吟地道:“阿郎最迟半月后也来长安啦。咱们十一娘已然长成了大姑娘,谢相公难不成要教她再等几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