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昉闻言不由恼怒,气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教孤生气。孤生气开罪了你,于你又有甚么益处?”
他愈说愈怒,一把夺过崔煦怀里抱着的书卷,随手扔到身后随侍的一个小黄门怀里,吩咐道:“先去替崔校书把书送到弘文馆再回少阳院。”
等那小黄门应命而去,他又向剩余的小黄门吩咐道:“都散了,孤要与崔校书说话。”
崔煦见此正要推拒,便听李昉轻声道:“谢子望还有卷诗文稿在少阳院,你不要便算了。左右孤最不通诗书,随手毁了也是没妨害的。”
说这话时李昉心里只觉难堪,他并不愿将自己施于谢洵身上的东西依样送给崔煦。可崔煦如今已经与他生分了,若不如此,他大约便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与自己顽笑说话了罢。
崔煦不知李昉心中念头,却将他说出来的话听得分明,立时冷下脸色来,又恐李昉当着将谢洵的书文焚毁,遂忍着气道:“殿下若有所托,臣安敢不尽心竭力。”
闻言,李昉忽然更觉得委屈了。他恨恨地抱住崔煦,再压不得心底的魇,不管不顾地怒声道:“你便这样舍不得谢子望,你可知他是个甚么人。谢子望品行不端欺上瞒下,委身于上易弁而钗。他算个甚么东西,也值得……也值得你这样为他!”
李昉身量未足,如今不过才与崔煦的肩平齐。他抱住青年校书郎时,死死地攥住那青色衣襟,还凭空想起了《诗》里的句子。
他这样想着,便念了出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崔煦用力一怔将他推开,后退一步淡淡地道:“臣承教于国子监的孟博士,国子监尚在,臣已未远游,不敢受殿下的责辞。”
“郑国衰乱不修学校,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李昉低声道,“崔二哥哥要弃孤而去了么?”
少年阴郁而艳丽的眉眼间骤然失了好颜色,重新抱住崔煦,难堪而不抱希望地求道:“阿母性子冷淡,虢儿阿姊已然出降,楚王叔近来身子愈发不好,孤只有二哥哥啦,别往外头去罢。孤方才是与二哥哥顽笑的,谢子望的诗文稿孤已教人收好,一会儿便着人给你送到弘文馆去。”
崔煦伸手在他面上一碰,果然摸了一手的湿迹,心里虽软了,却因如此而更加了然而心寒。他已然看清了这个少年郎君的真面目,那是与今上一般无二的翻覆无常,再没有甚么能教其稍微弯腰的。
方才李昉的话教他惊愕万分,如今李昉孤注一掷地托付更是教他心慌。谢洵面有殊色貌若好女,可崔煦万不曾往龙阳断袖处想去。他对谢洵是真切的仰慕和敬重,这样的念头本身就是罪过似的不能出现。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殿下出来得久了,该回少阳院了。”
李昉因自己眼中的泪被崔煦抹了兀自有些不好意思,听了这话立时急了:“崔二哥哥,你要孤如何……”
他未尽的话教崔煦拦住了,只见青袍的校书郎露出些微苦笑:“臣斗胆念着往日情分与殿下说一句:殿下并非臣心中的明主,臣也做不了殿下希冀的贤臣。师相曾愿臣接过他的宰辅之位,照看殿下君临四海恩泽大楚,可臣如今,怕是有负师相教导了。”
他这话实在坦诚,正因如此,李昉才觉得心头仿佛教针刺了一下,疼得他手指蜷缩,面色苍白,望着崔煦的眼神渐渐化作冷薄之色,咬牙笑道:“崔校书往后也一直记得这句话才好。总有一日,孤定教你瞧瞧孤是怎么做这大楚明君的。”
崔煦淡淡一笑,躬身行礼:“臣遵旨。”
李昉大怒,拂袖而去。到了少阳院,他看见自己房中案几上收的几册谢洵生前的诗文,想起崔煦对这个师相的尊崇,不由更是恚怒,忍不住要瞧瞧教崔煦如此相待的人究竟能写出甚么来,遂上前随手翻看起那几册诗文来。
他于诗文一道不通,却也能分辨优劣,读了几首便将那诗文稿丢在一旁。
谢洵青年时曾以词赋诗文见长,得以先后任职于弘文馆和集贤院。他诗文大都幽峭绮艳,青年时还做过几篇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风的大赋,为时人所称许,然李昉看来,字字句句皆是曼辞以自饰,属最为人所不齿之流。
教他念书的先生曾与他讲过汉代扬雄的《法言·问神》一篇,内有“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之句,如今,竟真有宋之问之笑了。
他再不愿多思,唤了一旁侍立的黄门,嘱咐他将桌案上的诗文稿送到弘文馆的崔校书那里去。
黄门抱起那卷书册待要离去,却见有一页纸从其间落了下来,他捡起一看,“咦”了一声,向一旁临帖的李昉道:“郎君,这好似不是谢司空的诗文罢。”
李昉接过一看,但见那上面抄着一阙前人填的《太常引》:“仙机似欲织纤罗。仿佛度金梭。无奈玉纤何。却弹作、清商恨多。珠帘影里,如花半面,绝胜隔帘歌。世路苦风波。且痛饮、公无渡河。”
却果然不是谢洵所做,词中末一个引典教李昉沉默了许久。
这典故是崔煦曾向他说过的。
“《琴操》曰有一狂夫,披发提壶涉河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堕河而死。乃号天嘘唏,鼓箜篌而歌。”
“歌甚么?”那时李昉只有九岁,在楚王府的书房里坐在李泱的膝上,追问拿着《古今注》的崔煦道,“该不是好话罢。”
崔煦温和一笑,将书合上,抑扬顿挫地吟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那时他只觉得荒谬可哂,到如今,终于觉出几分因望见来路与尽头而洞然的寒凉之意来。于少年郎君而言,这样的明白清楚确然早了些,但他到底是明白了。
李昉将那页纸折了,伸手将漆了铅的灯罩取下,把那折了页的纸至于烛火之上,静静地看其焚烧殆尽,最后将灯罩重新盖上,向仍旧抱着诗文稿的黄门笑道:“不是甚么要紧的,你去罢。”
自昭义萧庭将奏疏呈上,而李玚拒了奏疏中的请求之后十日,萧庭以天子无道为名起兵,等到战报递到紫宸殿的案头时,昭义军已然夺了三道城池。
李玚大怒,然朝中少将,不可力敌。最后他不知存了甚么心思,下旨追赠谢洵为太师,谥号文正。
太师倒也罢了,只是文正二字一出,朝野哗然,纷纷上疏,极言此谥号不妥。李玚终于妥协,取了改谥文献二字。
昭义军至此犹不罢休,四月份已至长安已北四百里。李玚惊怒之下,便要拨朝中之兵以御敌,却闻范阳来报,长安长公主李祁及镇军大将军高峤已从范阳起兵,压制昭义之军。
昭义军终于教李祁高峤所率之兵扼在长安城北三百里处。然则未等李玚松一口气,李祁的又一道奏疏已然递在了他的案前。
不同于昭义的冠冕堂皇,李祁言辞中不掩戏谑,请求废太子,立己为皇太妹。
【叁拾捌】妍皮改恨骨
李祁率军驻扎在蒲州城外三十里处,蒲州城内是自昭义领兵而来的萧庭谢婳。那日李祁与萧庭在城外匆匆瞥了一眼,便对峙在此,双方竟是谁也不肯先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