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最初的猜想是错误的。
不是忘记了带东西,那会是什么?是在盯梢吗?于秋凉后退几步,把猫窝挪到客厅,小黑猫被他闹醒了,懵懵懂懂地张开了眼,舔舔他的手背。这一次,于秋凉没有把注意力分给小黑猫,他一只手抓在窗帘上,另一只手焦躁地抓着衣角,不断揉搓。他始终在看楼下那个怪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怪人是来盯着他的。
无怪乎他这样想,他家住在二楼,而站在怪人的位置,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于秋凉家的阳台。这几天阳光灿烂,于秋凉经常在阳台上逗猫,每当他不经意间望向楼下的草坪,总能看到怪人的身影。一次两次倒还好,多了就有点可怕,于秋凉吓怕了,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看到这种装束的人,心里就发毛。
冬天嘛,寒风刺骨,吹在人脸上像刀子,只要于秋凉走出家门,他在大街上看到的,就都是这个模样,全副武装的人。因此,他每天上学都要担惊受怕,疑神疑鬼。他感到身边到处都是阴影,这些影子们都长了手,如果它们逮住机会,就要把他拖到地底,剥夺他和阳世往来的机会。
一旦离开阳台,阳光就照不到于秋凉身上了,虽然暖气烧得热,但他还是打了个寒颤。突然,余夏生出现在他身后,而楼下草坪上的那个男人低下头,转身急匆匆地走掉了。于秋凉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连余夏生的声音都没听见。
他几乎可以确认,外面那个怪人就是在盯着他家。从元旦假期结束的那天开始,怪人就在这里守着,距今已有一周。这一周内,若是于秋凉单独出现,怪人就站在原处,仿佛一尊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的石雕,而只要余夏生一出现,怪人就立马转身逃走,绝不入侵余夏生的视线。监视者是在怕余夏生,还是在怕被余夏生发现之后,又引发其他的什么麻烦,于秋凉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仅剩下一种感觉,叫作“毛骨悚然”。
男人躲在居民楼旁的阴影当中,目光锁定了一名女子。这名女子样貌年轻,不过她实际上已经步入中年了,精心保养的脸庞稍显老气,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鱼尾纹。无论从前多年轻多貌美,到头来都逃不过岁月的侵蚀,她不是神仙,她也会老去。
但是,作为一名监视者,男人的关注点从来不是被监视人的外表。他没有再留心女人的样貌或是穿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机器,遥遥地对着女人扫描了一下。过了没多久,女人走出他的视线,坐进了一辆车里,而他手中的机器滴滴滴地响了,屏幕上现出模模糊糊的鬼影。
利用活人来做测试,在各行各业都是不被允许的。这种做法,不光违背道德,更是违背法律,扰乱社会秩序,但是,疯子们不讲究这么多,疯子们只要结果,而不注重过程。男人看着显示屏上的那只鬼影,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笔和本,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来。外面太冷,他的手冻僵了。今天的资料搜集够了,他也该离开了。
于秋凉守在窗前,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戴绒线帽的男人。他拿起弟弟留在家里的小口哨,深深吸了口气,吹出尖锐的一声响。男人被这声响惊动,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恰好撞见于秋凉的视线。不知怎的,他脸上分明戴着口罩,真容俱被掩藏,却感到自己在对方审查似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匆匆整了整口罩,落荒而逃。
于秋凉戴了眼镜,这让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眼睛。再来多少次,他也不会认错,这位怪人就是差点把他脖子扭断的那一个。他捏紧了哨子,回头看了余夏生一眼,但仍旧什么也没说。
余夏生背对着他,在餐桌那边倒水。屋内有些燥热,喝凉水其实也没什么,可是余夏生就爱喝热水,老鬼振振有词,还要于秋凉和他一起养生。
从前还活着的时候,于秋凉就懒得养生,到死了之后,就更懒得养生了。死都死了,还养什么生?吃那么多有营养的东西,是要在脑袋顶上种菜吗?于秋凉耸了耸肩,把哨子随手一抛,趁余夏生不注意,悄悄溜进了卧室。
他刚才看到了他母亲的车,她大概又在忙着工作。她忙着工作,于秋凉忙着上学,谁的日子都不轻松,谁的生活也不好过。于秋凉往身上套着校服,忽然觉得好笑:人们活着这么累,又不开心,既然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活着?
难道万分之一的快乐,就能抵消九千九百九十九份痛苦吗?
实际上,人的感情是无法计量的。万分之一也好,九千九百九十九也好,它们在当事者的心里,不会有太大差别。当然,如果有人非要用某种自创的方法,来将快乐与痛苦作比较,也是能比出来个结果的,但这个人比较后所得出的结果,和另一个人所得出的结果并不可能完全相同,总要有细微的差别。
中午没睡觉,于秋凉有点儿困。他强打精神,准备响过上课铃再睡。高二到高三的这段时间,让于秋凉形成了奇怪的生物钟,一到下午第一节课,他就想睡觉。现在是午读时间,任课老师没有进教室,站在讲台前头的是班主任,他专门挑在这时候来袭击学生,不管是玩手机的还是睡觉的,一经被抓,立马罚站。于秋凉为了痛痛快快的睡眠,只好暂且忍耐,他想,为了一时的爽快而酿成大错,实在是得不偿失。
好不容易熬到班主任离开,他一走,于秋凉就猛地往前扑倒,趴在书本垒成的战壕后面,睡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他睡着了就不乐意醒,历史老师政治老师来了又去,英语考试开始了又结束,他都没能醒过来;英语听力放得那么大声,也没能把他唤醒。
真正把他唤醒的,还是班主任。不知怎么回事,他竟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班主任的脚步声。今天的小晚自习是班主任上课,他才走到后门,于秋凉就猛地从桌上弹了起来,把旁边的宋词然吓了好大一跳。他睡得太久了,宋词然只把他当成个死人,没成想死人突然复活,复活的那一瞬间,还撞掉了桌上的一本书。
宋词然弯下腰,把书拾起来,吹掉书皮上的一层浮灰,拿它敲了敲于秋凉的脑袋:“睡醒了就大闹天宫,神经病啊你?”
“你才大闹天宫。”于秋凉没好气地抓住书,和宋词然拔河,“你大闹高老庄。”
班主任走上讲台,整个班突然就安静了。说来也怪,别的任课老师在的时候,这群学生该闹就闹,该玩就玩,该说话就说话,屋顶都要被掀飞了似的,结果班主任一出现,他们一个个都跟哑巴一样沉默了。这大概就是班主任与生俱来的威压。于秋凉敢担保,如果班主任不是班主任,只是地理老师,此刻的教室,肯定又是另一种情况。
有怕班主任的,就有不怕班主任的。于秋凉和宋词然坐在最后一排,跟讲台隔了老远,又有一大堆书打掩护,班主任看不见他们,所以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快快乐乐地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宋词然躲在书立后头偷偷喝了口饮料,忽然伸手摸了摸于秋凉的眼皮,惊叹道:“哎!你的眼影好看哎!”
“眼睛不需要的话可以捐出去。”于秋凉说,“这是老子的黑眼圈,不是眼影!”
能把黑眼圈认作眼影,宋词然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心大。他大大咧咧的,想到啥就说啥,口无遮拦,话不过脑,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于秋凉不化妆,不可能给自个儿上眼影。
教室里暖气不是很管用,窗户缝又漏风,宋词然的脑子和舌头一起被冻住了,他裹紧了棉服,抖抖索索半晌,又夸赞道:“那你的黑眼圈真有特色。”
于秋凉花了五分钟左右,才勉强搞清楚这家伙是在夸他,而不是在讽刺。他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回应这诡异的称赞,只好喝了口水,来掩饰无话可说的尴尬。
好在宋词然没感觉出有哪里尴尬,他搓了搓手,朝于秋凉挤了挤眼睛:“等会儿上地理课,我们折纸飞机啊?”
上班主任的课,还折什么纸飞机?于秋凉以为他又在发神经,但过了一会儿,班主任开始讲卷子的时候,他往旁边一瞥,惊恐地发现宋词然掏出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纸。这种纸,于秋凉最后一次见它是在初中,那时候他们还有美术课,要做手工。
看这架势,宋词然是真的要折一节课的纸。他折纸干什么?于秋凉看了他老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宋词然专心致志地折纸,似乎与全世界都隔绝,于秋凉订正一会儿答案就看他一眼,每次看他,他都在折纸飞机。
他要是折个千纸鹤,做小船、风铃,于秋凉还能理解,毕竟他那个小女朋友就喜欢这些。可是,谁会折纸飞机送女孩子?于秋凉拿脑袋做担保,宋词然要是把这些纸飞机送给那个女孩,第二天就会全校闻名。如果宋词然不扬名天下,于秋凉就把自己脑袋摘下来,给宋词然当球踢。
一颗心痒痒的,招呼着于秋凉去找宋词然打听。才过了半节课,于秋凉就绷不住了,小声问道:“你折纸飞机干啥?送你女朋友?”
宋词然也不傻,他没那么智障。这飞机不是送给女朋友的,他之所以叠一大堆纸飞机,是因为他小时候的宝贝叫他爹当成废品给扔了。听闻他的理由,于秋凉哭笑不得。于秋凉的旧物,多半是被他自己丢掉,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那么恋旧的人。
寄托过特殊感情的东西,总是难以割舍的。于秋凉撑着脸看同桌折纸,又说:“我觉得你现在新折的飞机,应该比以前好看。”
“其实都那样。折纸嘛,出来都是差不多的,还能翻出什么花?”宋词然打了个哈欠,晃晃脑袋,低头继续叠飞机。他叠好一个,就往袋子里扔一个,五彩斑斓的色块从塑料袋里隐约透出来,粗略一看还挺有艺术感。
他们小时候的那种廉价彩纸,都是一沾水就破掉的那种,并且摸久了还掉色,现在的彩纸就不一样了。于秋凉想,新的一般都是比旧的好,古董除外;古董越旧越值钱,可是没人把谁都能叠的纸飞机当古董。宋词然把从前叠的纸飞机当宝贝珍藏着,而换作是他的话,等不到父亲动手,他自己就把以前的东西全扔掉了。他大概会每隔一段时间叠几架新的纸飞机,拿它们替换掉旧的。
于秋凉喜欢完美,他不允许旧物有缺陷,更讨厌看到磨损。他并不是浪费,他就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着莫名其妙的偏执。
简而言之,他是闲得没事可做,经常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