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蓝思追,他万不能再骗自己下去,他心里其实早便有了决断,虽道是无情,实则有情,只他不敢承认,一心只想躲闪。今日江澄提起他的婚事,他听了便要出言顶撞,与蓝思追的种种往事抽丝剥茧般在脑海中重演。
他想他终是无法骗过自己,他金凌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哪怕那个人和他一样俱为男子。
哪怕他身为一宗之主身负重任。
哪怕温苑与他还横亘血海深仇。
上上河前门庭若市,端午节向来有放河灯的习俗。
荷花状的小船底座染着蜡烛,一盏盏任其漂浮在水上,河面一片莹莹之光,宛如银河下九天。这荷灯本是楚地百姓纪念屈原所造,怕他的阴魂在黢黑的水底找不着托生的路,如今放荷灯却成了一种宽泛的习俗,百川到海,那荷灯普渡水鬼,让流离的亡魂寻回黄泉路,自然也会得所回报。因而这荷灯可寄予死去的先人,可寄予远方的故友,还有人将心上人的名字与自己的同写在一盏荷灯上,为讨个长长久久的好彩头。
金凌来得正巧,万千灯盏里,蓝思追背着他临河而立,金凌眼睛迷蒙了一瞬,天地之间唯见此一人,其实蓝思追身形气度拔群,背影在人群里一眼便可望见,金凌凝了凝神,刚想上去喊人,蓝思追却蹲下身子,放走了一只荷灯。
金凌拨开拥挤的人潮,唤了声:“阿愿”
蓝思追浑身一颤,忙不迭将荷灯大力推远,只见那小小一盏荷灯蓦然被推入水中心,烛光粼粼,一眨眼,便与其他荷灯混在一起,再难辨别那一盏是他蓝思追放的。
蓝思追忙不迭站起身,金凌已经越过无数人来到了他的面前,终是晚了一些,没能抢在蓝思追放走荷灯之前抢来看看那荷灯上写的名字,金凌道:“你慌什么?不是说好一起放荷灯的么,两盏我将将买好了,你却一个人偷偷放了一盏,这是何故?”
蓝思追顺着金凌的手看去,他果然提着两盏新买的荷灯。
蓝思追道:“阿凌,你怎么今天来得这样早。”
金凌对远处扬扬下巴:“快老实交代,你在刚才那盏荷灯上写了哪个仙子的名字?”
蓝思追闻言脸蓦地浮上一层红云,勉强笑道:“阿凌,我们不说这个了,我有些饿了,先去陪我吃些东西可好?”
蓝思追既这样说,金凌便不好再勉强,只得由着蓝思追,沿河有一家卖烧饼的小摊,两人各买了一个边走边吃。蓝家人向来是不言,金凌满怀心事也一时无话,两个人只安静地慢慢沿着河走,看山前暮色一点一点黯淡下来,水蓝色的天际与靛蓝色的河面连成一片,水面上点亮的荷灯比刚来时多了许多,萤萤的光点随水波摇曳。
两人一左一右地走在路上,身子挨得极近,金凌的手无意识碰了蓝思追一下,蓝思追转头,金凌半垂着眸子,目光沉沉地望着脚下,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那方小小的世界里。
金凌下个月就满二十岁了,正值少年人最好的年纪,若以金星雪浪作比,十五六岁的金凌还是含苞欲放的模样,此时已是花开似锦,他长得颇肖其父金子轩,额间一点朱砂愈发衬得眉目如画。
蓝思追见他嘴角边有一个白点,定睛一看不由失笑,原是方才烧饼上的芝麻,金凌生得华美,总叫人不敢逼视,这一粒芝麻倒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稚气,蓝思追牵牵金凌袖子,停住了脚步,边说笑边替他拿袖子抹掉。
金凌许久未在人前这样失态,不禁赧然,抬眼正撞进蓝思追的星眸里,蓝思追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有盈盈笑意,还有掩饰不住的宠溺。金凌只觉一阵电流从骨髓里穿过,心如擂鼓怦然作响,片刻有些兵荒马乱,他几乎确定了蓝思追亦是喜欢他的,可一想起蓝思追一贯温文尔雅,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不仅是对他一个人如此,又乱了神。
金凌想,左右今天也是下定了决心来找他摊牌,再不明言恐怕以后再难说出口,于是一把握住蓝思追的腕子道:“阿愿,我们借一步说话。”
天上又一个月亮,上上河里亦有一个月影。
金凌与蓝思追穿喧嚷的人群,行过河面的拱桥,直走到河对岸人迹罕至的小亭中,隔岸是放河灯的人群,犹有欢声笑语随风过耳,此处人迹罕至,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金凌方才想了一路与蓝思追怎样开口言说,那套说辞他早已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本应该张口就呼之欲出,可此时他支支吾吾,思绪百转千回,紧咬着嘴唇半个字都吐不出口。蓝思追见他似被下了禁言术一般,脸憋得通红,脑门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心下怜惜,只说了一句:“阿凌有话慢慢说,不必着急”。
扶金凌坐下,掏出了一方帕子在亭中的井里沾了水,蹲下身悉心地给他擦脸。
蓝思追动作轻柔,那帕子拂过金凌的眉梢与眼角,他见金凌怔忡地看着他,眉尖微蹙,不由问道:“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阿凌你若不说,我猜不出也帮不了你。”
金凌抬眼,直直地望着蓝思追,像是要把他看清明似的,终于开口道:“阿愿,你可有意中人?”
蓝思追面上一热,敛眸道:“……自然,是有的。”
金凌抿了抿唇,真相即将大白,他既怕又激动,既想死个痛快,又怕听到答案:“可是方才你将名字写在荷灯上的那个人?”
蓝思追沉吟片刻,道:“不错……阿凌问这个作何?”
金凌喉咙一哽,涩然道:“阿愿,我舅舅和叔父要我娶聂家小姐。”
蓝思追闻言,怔住了。
人人都说,姑苏蓝氏最出彩的弟子蓝愿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传闻不虚,他蓝思追身份特殊,自幼父母双亡,在云深不知处虽有蓝氏双璧悉心栽培待之甚厚,可到底也是和旁人家的孩子不同,察言观色望人听风,不过是本能。
只他自己知道,再是有七窍玲珑心,也非世事洞明的。
正如他只知自己夜夜辗转难眠所思为谁,却不知君心我心两相知否。
正如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不过是在于他识趣,在于他解风情,只情事落谁身上皆是空茫一片的。
金凌说,他要娶妻。
只这短短一句话在蓝思追脑海里回响。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蓝思追苦笑一声,他其实错解了金凌,以为金凌早就看出了他的情意,此番而来不过是劝他不必再相缠,心里狠狠地疼了疼,却不敢在脸上显露出半点悲戚,他极力掩饰住脸上的表情,在金凌眼里,他只捕捉到一点不知名的情绪从蓝思追脸上掠过。
再抬起头时,蓝思追面色如常,一如往昔地浅笑道:“原来阿凌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
金凌大失所望,喃喃喊他的名字:“阿愿。”他嘴唇白了白,借着月光极尽了气力想要看清蓝思追的神色。
蓝思追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地泛着疼,仍道:“听闻聂家小姐资质过人,德容言工无一不巧,蕙质兰心,与阿凌甚配,既是江宗主极力促成,必然乃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