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株仲冬独开的梅花,在夏日里只剩稀疏枝条,梅苑依稀还是初相见的模样。
在将近一年的日子,他就是在这里和春宝听陆有矜读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和书,在这里看他练剑,院中每棵不起眼的树,都曾在他学走步时搀扶过他。在寸步难行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地支起窗扇遥望陆有矜的身影,从冬日的琼英碎玉到春日的柳絮漫天,他好似把一生的眼泪心跳都投掷在此地了……
本该风雨飘摇的苦寒岁月,却如淡墨般溶化在这所院落的春日之中。
深柳堂的两侧遍植柳树,今日两树之间都站了人,或是谢临的点头之交,或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众人皆知是这个眉目间尚有稚气的少年挽救深柳堂于危难之时,因此都怀着感恩之情沿路相送。
“真要走了么……”
“一路小心……”
“想着回来看看……”
谢临频频点头作答,起初还不觉有异。看着或陌生或熟悉的脸上却都是一样的牵挂祝福,忽感鼻中酸胀,眼泪就要落下。
正当这时,陆有矜悠悠玩笑一句:“在深柳堂,你还是第一个享有如此待遇的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柳树尽头,就是深柳堂的边界。
正是午饭时刻,谢临久久地回望被袅袅炊烟覆盖的深柳河塘,直到离开的这一天,他才惊觉自己对此地的眷恋已超过任何地方。
那陆有矜呢,如果有天和他分离,自己又将如何?
谢临忙移开视线,不让自己去钻牛角尖。
孩子们却依旧不肯回去吃饭,一个个低着头勤勤恳恳缀在谢临身后,像跟了一群小尾巴。
谢临蹲下身子,擦擦六子小脸上的泪珠,又摸摸春宝的脸,挤出失落的笑意:“等春天来了,哥哥就回来给你们画风筝。”
“既然有心,何必非要等到春日。”陆有矜凝目远方,意有所指:“人生天地之间,忽然而已。又有多少时日能浪费?别让孩子等你太久。”
孩子们环住谢临的腰抬起小脸情真意切地道:“临哥哥,夏天可以画扇子,春秋能听笛子,冬日可以画走马灯。我们要和临哥哥一起玩……”
谢临和陆有矜对视一眼,俱带笑意。
和孩子们依依惜别了半个时辰,才哄得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深柳堂。
陆有矜的离恨之情和情思悠悠也都在这一闹一笑中消磨些许。
天际微云半卷,几只孤雁飞向浩渺无际的天边,再也望不见。
陆有矜解开了追月的缰绳,行李都已提前运往住处,因此得以轻装简行。二人各骑一匹马,沿路而下。
过了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两人才换到早已等待在这里的马车中。
一撩帘上车,陆有矜就开口道:“他们不舍得你就能又抱又亲,我呢?”
“还和孩子较真。”谢临把袖子利落一卷,豪迈地把手伸过去:“亲吧!”
陆有矜轻轻握住谢临递上来的手,半晌才凑到唇边,珍重而缓慢地碰了碰。
谢临仰首,四目相对,一双深切而专注地眸子正凝视着他,其中的情谊明目张胆地让人心跳。
马车在夏日郊外飞奔。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陆有矜俯低身子,英气的眉眼在此刻漾起无奈和柔情:“有时我想,和你还是分开的好。”
免得哪日一个忍不住,把你按在床上硬办了……
陆有矜突然忆起一桩心事,道:“阿临,你可想表哥?”
谢临蹙眉,不知陆有矜何意:“自然日日不曾忘怀,但也无计可施。好在表哥安全,我也放心不少。”
陆有矜缓缓道:“凡事总有法子可想。”
谢临还没听清陆有矜说什么,马夫就在外头大喊一声道:“二位公子,地方到了!”
今日的京城天朗气清,却不至于汗湿重衫,谢临下车后,张望着街边店铺行肆,绢布店,粮铺,乐器行……
不知为何,谢临突然回想起那日萦绕瓜子炒豆香气的小巷,他始终眷恋的人间味道,再次重现眼前。
陆有矜拍拍谢临的肩:“进宅子里看。”
宅子前几日刚看过,今日的家具更齐全。谢临视察完毕,歪在圈椅上道:“哪里都顺心,只担心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