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难得见到明楼会流露出这样神色,知道此时的他恐怕有些伤心。可他不知道这伤心是从何而来,担忧地试探:“大哥……?”
明楼看了看他:“没什么,就是听见瞿先生的名字,有些感慨罢了。你可能不记得了,那个时候你还小呢,我还没去南京。有一天我出门办事,你不知怎么悄悄跟在我身后,我发现了,要把你送回去,你不舍得,又不敢不听话,抓着我好久,不说话也不松开,我挣脱不开你,只能把你送回家去。”
没想到明诚听完后回答:“我记得。我那年十三岁吧。大哥大姐让我去学校。但是那个时候我胆子小,不敢去。是大哥你每天送我上学。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你没送我,我心里慌,只想跟着你。”
“你还是没记全。那一天是五卅。”明楼很轻地笑了一下,缓缓说。
明诚愣住了。
明楼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下:“我听过瞿先生在上海大学演讲,他的《俄国资产阶级革命与农民问题》其实也在家里的书架上放过,包的是《说唐》的书皮。只是你还没来得及读到,就让我知道你翻到了我的《野草》,我才把它悄悄从家里拿走了。”
明诚全没想过当年竟然有过这样的阴错阳差,罕见地很久都无法开口。片刻后,一阵后怕攫住了他。
“大哥……”
“对,你救了我。在你并不知情的时候。”
明诚坐不住了:“我没有……”
可是明楼又一次按住了他,深深地望着他:“还记得在‘双叟’相认之后我们的讨论吗?你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尽我所知地回答了你。唯一没有回答你的,是我为什么成为一名共产主义者。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这实在说来话长,而比起回忆过去,眼下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正如我相信你的信仰坚贞不二,也请你相信我,不是弟弟相信兄长,而是一个同志相信另一个同志,共产主义是我最终的选择……倘若你看见了我所看见的,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你就会知道,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是共产主义者呢?她所指引是世界那么新,那么美……不,不是我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我。”
这样的明楼非常陌生,甚至让明诚有些不安。可明楼的神情和语气让他动容,他不由得有些眼热,也笑了:“大哥,因特耐雄奈尔一定会实现的。”
“当然会的。抗战也必会胜利。”明楼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之前,活下去。不要轻掷生命和鲜血。”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阿诚。如果不是那天你在我眼前受伤,也许我们不会这么早相认。”
“大哥,对不起……”
“不必对我道歉。我们不为自己的信仰和为信仰付出的代价道歉。”明楼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比我更高兴你成为我的同志,和我拥有一样的信仰。就是可惜,我居然错过了做你入党介绍人的机会啊。”
说完,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明楼有点遗憾又有点愉快地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列宁格勒/Ленингра?д(终)
在1932年那个夏日后,他们一起工作,共同战斗,坦诚以待地讨论过许多的话题,但明楼从未表露过一丝半毫对于明诚这个选择的个人态度。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水到渠成,理所应当。明诚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明楼为什么不去讨论这个话题,又是为什么没对自己的选择表达出任何惊讶,连一点疑虑都找不到痕迹。他设想过许许多多的答案和可能性,却怎么也没想到,明楼的答案竟然是这个。
对明楼来说,他只是在一个合适的机会下,说了一番再直白没有的大实话。所以说完之后,他又继续读起了手里那份手抄稿。这当然不是一份简简单单的告同胞书——革命是热血是天真,是最热烈真挚的爱情,可是政治又是另一回事了。
革命是他的信仰,隐藏其后的政治却是他的工作。
明诚在听完他的话后很久都没有开口。房间安静下来之后,明楼很快地就彻底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封通告的每一句话的言下之意中去了。全神贯注的他并不知道,刚才自己的那番话,到底在明诚心中引发了怎样的涟漪。
仔仔细细地把宣言看了三遍,明楼这才想起来房间安静得有些过头。他还在奇怪自己是怎么漏掉了明诚出门时的响动,下一刻,就看见明诚站在房间另一角的窗前,悄无声息地望向窗外,目光辽远,表情绝不透露任何内心所想。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气息了。
同时他亦机敏如豹。几乎是明楼看向他的同一瞬间,明诚就转过了脸:“……大哥?”
明楼笑了笑,把宣言还给他:“我看完了。在彼得堡总有错觉,会弄错时间。居然这就六点半了。”
明诚看一眼表:“晚餐七点半结束。大哥你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我听说苏联现在都是食物配给制,用餐有固定的钟点,原来是真的。”
他们住的招待所离青铜骑士不远。革命前是沙俄贵族的一栋大宅,收归国有后被改造成招待所,用以招待来自其他国家共产支部的同志。他们到餐厅时人并不多,出乎意料的是可以点餐,而更让明楼意外的是,可选的菜色竟不比巴黎的许多高档餐厅逊色。
对此明诚有些欲言又止,明楼却没说什么,头盘的鱼子酱上来时还开玩笑:“这是为每个来这里的法国来客特别准备的加餐吗?”
明楼指的是在共产主义阵营内部曾经有人批评过的法国的共产主义者“一边吃着鱼子酱一边喝着香槟开展革命”这件事。明楼当然熟悉这种批评,但他只是说:“不。凡是住在这里的客人都有。”
可随着菜肴一道道地端上来。明楼不再开玩笑了。
这是顿异常丰盛的晚餐:三文鱼,松鸡,鹿肉,品种繁多的、来自欧洲各个国家的奶酪,加了大量干果和新鲜水果的俄式馅饼,佐餐酒来自法国和意大利,餐后还有足年份的干邑或是雪莉任选。
眼前所见明明是满目琳琅,明楼却想起当年明诚和他谈过的有关乌克兰的那些传闻,他看了一眼桌子对面不知何时起面无表情的青年,拿起刀叉,说:“吃吧。不要浪费。”
这顿饭他们吃了足足两个小时。吃完饭后天还是亮的,明诚就问明楼是不是想出去走走。明楼注意到明诚在晚餐中几乎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怎么抬头,他心里大概有了数,很快就答应了:“是应该走走。我们上去拿件外套就出门。”
他们披着风衣走在这个城市著名的白夜中,一侧是滔滔而过的涅瓦河,另一侧则是宏伟无双的建筑,庄严地伫立在瓦蓝的天空下。走过青铜骑士时明楼特意停下了脚步,仔细看了看那条被踩住的蛇,笑着对明诚说:“如果这是在话本里,看到这尊雕塑时,应该有一根箭飞过来,正中我的后心——‘天要亡毒蛇于此’……”
“大哥!”明诚阻止他说下去。
“阿诚,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应该都是无神论者才是。”明楼还沉浸在这个假想里,神情几乎说得上是兴致盎然的。
“是。”明诚眼底的焦急并没有因为明楼的这句话而消失,“但这里是俄国。俄国人是很迷信的,他们不把坏事说出口,也不把好事说出口。大哥,请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