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到底还是给他们做得不东不西:杂菌鸡汤、烤三文鱼、烤羊腿、牛排、胡乱做的蔬菜色拉、意大利面和法棍,红酒来自勃艮第,白酒却是明诚在大使馆的同事送的一瓶茅台。
五点起他们的朋友陆续登门,大多数是单身汉,也有一两对成了家的,全是到法国后娶了外国妻子,带她们来明家过个中国年。他们带来了食物和酒水,一例的东西混杂。有一个家在东北的听说明楼没有准备饺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指着他叹了句“南方人”,二话不说脱了西装钻进厨房和了面,又翻出一块明诚还没想到派什么用场的五花肉,把另一个山西人也叫进厨房,指派他来剁肉馅。明楼看着瞬间被北方口音占据的厨房,笑着摇摇头,把明诚拉出了厨房,擦干手上的水,和其他人喝酒去。
37年七月之后,很多拿公款留学的中国留学生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局面:国家无余力再支持他们深造,而就此回国,总也有些不甘心。后来随着战事步步升级,自费的学生也为难起来,也许一觉醒来,日寇的铁蹄就踏过了自己的家乡。
那时节反而是明家的情况还好。一则是明镜把一部分家业转移到了欧洲,二则明楼和明诚已有了工作,薪水都还不错。他们见同胞窘迫,就把自己的收入拿出来部分,想留下来继续读书的就借钱给他们周转一时,若是决心回去,那就给他们买张船票,再凑点路费。后来有些家境尚未被国内的战局波及的留学生见他们这样做,受了感召,索性一并凑了些钱,交给留法同学会统一处理。于是在帮助了同胞之余,明楼和明诚也交到了许多新的朋友。
现在这些朋友们,来他们家和他们一起过年。
这其实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大量国际志愿者从全世界各个地方前往西班牙支援人民战线,巴黎是欧洲境内最重要的中转站,有那么几个月,他们在圣日耳曼大道的这套房子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入住。他们只住上一晚,最多两晚,就拿着行囊奔赴西班牙,投入到反法西斯战争中。有些人从此没了消息,有些人再看见名字就是在阵亡名单上。
很多人离开之前把珍贵的东西留在了这个房子里。于是他们的公寓里多出了很多稀奇的东西,堆在这间豪华的大公寓里。佣人抱怨了很多次,但明诚一直不让她处理掉——
“它们的主人还会回来。只是暂时寄存在我们这儿。”
明楼和明诚一直小心地保管它们,连明台都不准碰。唯一的例外,是一把胡琴。
胡琴的前一个主人姓邱,天津人,做劳工来到法国,先是在阿尔萨斯做煤炭工人,后来又到了洛林的钢厂,在那里加入了法国共产党,36年的10月,他和几个钢厂的同志决定结伴前往马德里。
明诚招待了他们一晚上。那天晚上他们两兄弟和老邱一起喝了顿酒,老邱拉得一手好琴,听说明楼也喜欢谭老板,就得意地说起自己曾经亲耳听过他在北京唱戏,后来索性下场为明楼伴奏,来了一段《定军山》。
第二天一早这一伙人搭第一班火车往西班牙去。胡琴本来在老邱的行囊里,临到走,又被搁下了:“还是先搁你们这儿。等我回来再找你们取。别受潮别晒太阳,定期抹抹油,最好是生猪油。哦,要舍得用!”
明诚就把琴和他35年收到的圣诞礼物——一把西班牙吉他——放在一起,时不时拿出来拉一支曲子。
这个晚上,它又被拿出来了。
那时大家都酒足饭饱,酒酣耳热之际,朋友们知道他们家有一把好琴,就央明楼拿出来,说是让兄弟几个唱几曲,大过年的,也图个热闹。
明楼和明诚对看一眼,明诚有点不舍得,明楼笑一笑,自己去拿了。
一开始还是苏三、游龙戏凤、红娘。因为都是反串旦角,免不了一边唱一边笑,倒也很是热闹,后来不知是谁喝多了,起了个二黄慢板,却是配的《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谁知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满腹的含冤向谁言?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这一下,就算是再烈的酒,再喧哗的气氛,也浇不去满怀的乡愁了。
他们唱这段时明楼正好离开了一下,回来见多少人都红了眼眶,他反而蹙眉,劈手夺了二胡:“你们都是识字明理的人。论国学,我十个明楼也比不上。难道今日还要我来发王导新亭之语吗!”
满座猛然沉寂了下来,只一秒光景,忽然有人说:“呔!明大教授,你戏唱得好,你来一段!”
明楼想了一下,也不推辞:“行,那就来个《刀会》。”
他不要伴奏,先唱了《新水令》,再接《驻马听》,挤了快二十个人的客厅寂寂无声,皆是屏气凝神,听他唱至“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一句,才几乎不约而同地接了一句“好水呵!”
一时间,人人眼前浮现的,便都是故国山川那流淌不绝的英雄血了。
明楼唱完后,好一阵子大家才缓过神来,鼓掌的鼓掌,喝彩的喝彩,总算是把《文昭关》带来的失意沉重就此揭过。正在乱哄哄的当口,忽然有人敲了门,明楼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谁来,打开门一看,竟是住在楼下的邻居。
他以为是他们这么闹,邻居来抗议,没想到对方只是说:“明先生,我这儿有一封您的信,可能是邮差送错了。我出门了一周,今天检查信才发现,您看看,希望不要误您的事。”
明楼神色一凛,接过信。那字迹有点儿眼熟,更多的还是觉得陌生,看邮戳,上海来的。
他道了谢,直接在门边拆了信。是厚厚一叠八行笺,抬头一行写着:明楼爱徒。
他没再看下去,而是把信塞进外套口袋,趁着朋友们又热闹起来的当口,悄悄走进了书房。
没想到最先来的,是这一封信。
信读到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明楼听出是明诚的脚步声,就没回头,继续读汪芙蕖写来的信,读完一张递一张给明诚,让他也一起读。
信说长不长,但用词曲折委婉,很是动人。明楼想,就算是再厚颜无耻之人,唆使人去做汉奸,恐怕也得把话说得婉转些,再婉转些——这世上真话往往直白简短,谎话才需要反复修饰。
他们看完后对望了一眼彼此,明诚的一只手轻轻环绕着明楼的肩膀:“你在等这封信?”
“不算在等。坦白说,没想到。”
但再怎么没想到,看完信的一瞬间,明楼已经预知了接下来的命运。
他一凝神,微笑了起来:“37年后,我就一直在想,我会怎样结束静默的使命,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国。看来我还是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