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迷糊了。也许是因为喝的酒,也许是因为之前的神经绷得太紧,几乎下意识地答他:“什么怎么说?”
明楼就指了指:“Derwasserkessel.Labouilloire.Thekettle.烧水壶。”
“水壶怎么了?”
“上海闲话哪能讲?”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上海话来。
这话真是把明诚问住了,再一愣,才拿同样久不说的乡音答他:“铜吊。”
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放开还握在手里的刀,一边脱大衣一边赶到明楼面前:“头痛了是吧?”
走得近了也就看得更分明些——明楼的额角,已经隐隐在冒汗了。
那消失的车子顿时有了解释。明诚握了握明楼的手,转身给他去拿药,看着他服下后,才皱着眉头说:“药也不吃,在这里戆坐,胡闹。”
明楼缓缓看他一眼,倒是笑了:“想勿大起来,总归觉着还是桩心事。”
两个人各说了一句,又都觉得有点荒腔走板,生疏得到了别扭的地步,又都不说了。
阿司匹林的药效上来得没这么快,明诚在他对面坐下来,拉住他的手,一点点给他把冰冷的手捂暖。
明楼的头痛是老毛病。在巴黎的时候犯过几次,当时年轻,只当是熬夜用功的后遗症,没太放在心上,两片阿司匹林就打发了,继续把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回国之后开始发作得频繁,又不能声张,还是阿司匹林打发着;等再出国,发作的频率倒是低得多了,但一发作起来能要了半条命,更要命的是,无论怎么找医生看,各种能做的检查做了个遍,连心理医生都冒险去看了一次,就是查不出来毛病,明楼不肯吃其他强效止疼片,说是不能让反应迟钝了,到头来,依然是几片阿司匹林。
明诚拿他没办法,好在这些年来阿司匹林还算有用,只能眼见着剂量一天强过一天。有一次明楼在学校里忽然头痛起来,同事把他送去医院,明诚闻讯赶过去时急得脸都是青的,却也没别的话好说,干坐了好半天好容易缓过来一点,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声:“现在阿司匹林陪着你的时候,比我是长得多了。”
当时明楼听了直笑,笑完后以他一贯的慢条斯理开了口:“我是想把你装进口袋里,天天带着,不过你肯么?”
明诚一开始没笑,但明楼一直笑着看着他,他短暂地笑了一个,在被子下头找到明楼的手:“大哥,你不能超负荷工作了。”
明楼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习惯了。”
其实明诚是知道那次明楼忽然发病的原因的:人民公社施行不久,明楼给国办去了长信。他不仅谈马克思,还讲亚当斯密和李嘉图,也说凯恩斯的自然失业率,更举了苏联农业集体化后血淋淋的实例。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人民公社行不通,现阶段不该搞。
信是明诚给他誊写的——明楼的思绪一上来,字迹就异常潦草,除了明诚,谁也认不全——明诚一边抄一遍和他讨论,说这封信不该发。这不是经济问题,私有制和公有制在现今所有的共产主义国家里,从来不是一个经济问题,不应当从经济学的角度去讨论。
但明诚也知道劝不住。一来是明楼为了这封信,把抛了多年的经济理论又捡了起来,多少日夜的不眠不休,慎之又慎才写出来的信,二来则是在这件事情上,要明楼不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从大跃进起,他可就没管住自己的笔。
就连明诚自己,在为明楼把信整理好之后,也动手拟了一份报告,把当年自己在莫斯科的听闻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作为明楼那封信的一个附件,一并交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