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不对劲儿的程度,不只是周公瑾认识到了。
屯兵数月,军寨里的粮草器械均已大为广足,厉兵秣马,随时便可拔寨而起,直捣黄龙;却有几日了,尚迟迟未动。那些新投军的少年自然会好奇问这里厮杀了半生的老兵,而老兵却也只是疑惑的敲敲枪头——
“谁知道呢,说是这新来的主儿用兵上不服咱中护军,两人日日争着呢。他娘的,咱跟了中护军这么多年头,除了当年孙郎,谁震得住他?愣头青!自讨苦吃。”
如今自讨苦吃的,倒不知是谁。
吕蒙一进大帐,就见周瑜坐在条案边,一臂握拳横放于几上,死死的瞪着另外一人;而那人正站着,目光凛然,就这么与他直视,周瑜的气势倒是被压下几分。
这人,吕蒙自然认得,毕竟,与他那“一面之缘”,实是印象深刻。
“这军中你是主将,还是我是主将?”重重的一声,周瑜已将拳头狠狠的砸在了木几上,那力道惊得吕蒙抖了一抖。
自打讨逆将军去了以后,周瑜总是淡淡的,一张脸上波澜不惊从未有什么表情,可自打这个孙瑜来了,他又是微笑又是嗔怒的恨不得每天变个十几种心情全摆在面上,若不是事出有因,恐怕他都要以为此人必是被什么附了体或是得了心脉错乱之症了。
孙瑜也不答,由着他发怒,等他怒气渐渐平了,才开口说话。
“不过是个诱饵之计,你何至于如此反对啊?”以前在战略上争执倒也是常事。可那时总是好说好商量,实在偏歧过大,干脆就上手,乃至于床上解决了,哪有如此这般麻烦。看来是这几年做大,偏生出了一份戾气,较之自己年轻时倒是不遑多让。
“诱饵?哼哼,将军说的倒是轻松。”周瑜已恢复了平静,却还是不肯松口,嘴角扯出了一抹冷笑——“那谷地低洼地形,易守难攻,你拨这一班精锐兵力去做了诱饵,其时困在其中,那贼首来个瓮中捉鳖,倒是损兵折将好不痛快,又不是你的兵,你自是不知心疼!”
其实周瑜此时虽说的干脆,心里也是犹豫的。
从战术上说,孙瑜那法子虽是冒险了些,倒不失是一条好计。贼兵数次难以斩草除根,皆因其总是四处游击,不见主力,将之聚集起来甚为不易;但若是有一支强力兵勇作为诱饵将其拖住,为求生存,对方必然不会分散击之,的确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兵,去冒这种险。
这支队伍都是胡子兵了,是他和孙策多年以前最早拉拔起来,南征北战,拓出这孙吴一片河山的基本,这里的每个人,每张脸,他都熟悉的很。
这是他和孙策的兵。损一点儿,少一点儿,最后,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撇下他的混蛋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让眼前这人,把属于他的记忆都带走。
吕蒙偷偷的抹了额上一把冷汗。
自打这江东易了主,就连外人都知孙吴是“文有张昭,武有周瑜;”全军上下对这个中护军均是敬佩尊重的很,哪有什么人敢跟他争得如此面红耳赤。战事未开,两家主帅倒是斗的不亦乐乎,这仗……还打不打了……
一念及此,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为中护军麾下一员责任重大,从胸中陡生出一股勇气,大声喝道——
“两位将军别争了!”
当然,只一瞬,他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你给我出去!”
那两人齐刷刷的回头,一个人的眼神似乎要冻死他,另一个的,似乎要烧焦他。而他更是沮丧的发现,他们说了同一句话,时间,语速,内容,分毫不差。
看来他们也并非没有默契,至少在无视自己的这个问题上,还是很统一的。
于是当他悲愤莫名的走出主帐又恰好听见一个军士在说“自讨苦吃”这四个字……
许多年后,当有人提起那蜀国的飞将军醉酒便无故殴打兵士,就总有一个人会突然冒出来,插一句——
“那有什么狠的,咱的吕将军,没醉的时候,也能无故把人打个半死。”
当然,那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只是做了替主帅送死的替罪羊而已。
“又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即使做诱饵也不一定有来无回。”孙瑜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周瑜,觉得自己的耐心就要被他磨光了。
“我知道你舍不下什么。”顿了顿,也不想再跟那人缠斗下去,孙瑜径自扯出一幅绢帛。执了笔。
“我自立军令状给你。”饱蘸了墨,便写了下去——
“做诱饵那帮兵勇,我亲自带着,打我孙字大旗。”
一直不曾动一动的那个身影却忽然动了。
周瑜忽然抢了两步到他身畔。按住他执笔的手。
那好看的头颅侧对着自己,只能看见半张脸,手却按得很实。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盯着大帐的穹顶——
“不必,我不信任你。”
只是一哂。话到嘴边方才改口,这拙劣的演技,也就他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