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儿喊他吃饭,他不应,继续躲在被窝里做着永不醒来的噩梦。
梦里有一个人对他笑,眉眼弯弯,温温柔柔......口中有荔枝的味道,那人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好冷,下雪了?有人在迷雾外面对他说:“我要吃烤地瓜。”......脚下是谁扔的花,好可惜,都碎了一地......有个孩子在哭,他说娘别走,爹爹我不想去皇宫......哭着哭着,又在喊疼......喊着喊着又唱起了歌......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他扑过来说:“梅入云,我爱你!”
“吴仕绯!”他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从噩梦的沼泽中一跃而起。
这两天的报纸终于不骂梅入云了,反而移情别恋,把吴仕绯骂得人不是人狗不是狗。说他唱着狗屁不通的外国歌剧,仗着貌美的姿态,靠男色傍上了卖国贼,伪军也要让他三分。
当梅入云赶到那不勒斯剧院时,伍肥狗正扑在地上打滚,为那些已经成了破烂的洋漆桌椅哭丧,一帮人拦都拦不住。地面上丢着一张刺目的大字条幅,上面用红漆写着:打倒卖国男娼吴仕绯!
吴仕绯的脑门上缠着雪白的纱布,纱布下是那双温柔依旧的弯眉和星目。他靠坐在窗边,捧着一本砖头厚的书,借着投进室内的微弱的阳光慢慢地读着:“苦难,经常是后娘,有时却也是慈母......困苦能孕育灵魂和精神的力量......灾难是傲骨的奶娘。祸患是豪杰的乳汁......哎呀!别扔!”*4
梅入云抽走了他的书,扔向窗外那积满残枝败叶的土地,“圣贤之书,最是狗屁不通!”
“先生,你来做什么?”吴仕绯笑问。
对啊,我来干什么。梅入云想。我站在这里,好让他们指着鼻子说“这就是吴仕绯傍上的卖国贼”,捉奸要捉双啊!然后他们就可以大肆宣扬,借此把吴仕绯的脊梁骨戳断。
“我......”梅入云盯着他额头的纱布,支支吾吾道:“我以后......不来了。”
“先生以为,吴仕绯的人生里没有了你,便一直平安顺遂了吗?”吴仕绯抬起头,眸子里落满阳光,温暖又坚定,“我说过,不准走!”
这一瞬,梅入云看到了吴仕绯身上难得的倔强。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太过与世无争,一分一秒,恍若隔世。他们窝在梅入云的小院子里,除了小全儿送饭时的大嗓门,当真是清静地仿佛置身桃源乡。
梅入云偶尔晨起练功,吴仕绯就趴在窗户里看着他,有时还能遥遥地对上几句唱词。
吴仕绯一直在屋子里写写乐谱,念念偶然得来的佳句,墨迹染黑袖口,纸张扔了满地。
梅入云偶尔捡起一张来瞧,嫌弃道:“你这什么鬼画符。”
一日又一日,太阳东升又西斜。一方小天地,一对知心人。
吴仕绯突然从纸笔间抬起头,说:“先生,我们一起演一台戏吧。”
这时,梅入云刚练完晨功,正在喝水,突然呛了一口,急道:“你唱洋玩意儿,我唱土玩意儿?”
吴仕绯的眼睛晶晶亮,“嗯!”
伍肥狗对着记者们说:“我半生里痴迷各种戏剧,捧过戏子无数,貌美的,能唱的,倔强的......他们无一不是为了生存而向乱世低下头颅,梅入云是,吴仕绯也不例外。但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场戏,不唱才子佳人,不唱帝王美妾,也不唱情爱缱绻。他们只唱,幸得知己,乱世相逢。”
那不勒斯剧院外挂着一块昭示牌,上面写着:歌舞剧《乱世》,表演者:梅入云、吴仕绯、伍寻芳。
这场戏没有几个观众,来了的大多是为了看热闹。
几个女学生坐在角落里,一个排的伪军大爷坐在前排抽着烟,那个喜欢往贵妃娘娘脚底下扔袁大头的圆肚商人也在,正中间是几家报社的记者。剩下的便是半个西洋乐队和几位民间艺人,他们坐在一起,颇有些不和谐的感觉。
......
当戏文落幕,乐曲归寂,台下一片空荡荡的沉默。
一个女学生率先哭了出来,报社记者面面相觑,圆肚商人起立鼓掌:“好!”
伪军排长走到戏台边,乐队立刻作鸟兽散。他拿脚碾灭烟头,亮出自己的“大日本帝国警员证”,歪着脑袋说:“现在,我以扰乱治安管理罪,逮捕吴仕绯。”
作者有话要说:
*4:法国作家雨果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