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走了,上,散开!」第二小队的队长——飞机上吃玉米罐头的团长轻轻吆喝着,许一霖回神,他并没有看见约定好的信号,但队长说可以上了,那就是可以了,他也巴不得此刻立即冲到阵前,保护长官。队长带着这一队的三十多人摸进夜色,作战靴踩在隔岸软烂的树叶上,发出沉滞的窸窣。
集合,散开,再集合。随飞机而来的数百人就这样分分合合的潜入日军。这里还是平地,再往前就是战壕,兵坑。在军事理论上日军更习惯严谨的照搬书本,每一道工事都一丝不苟的修筑,战壕或许都能挖成一样大小。而杜见锋需要的是把这种近乎执拗的整齐拆散,再一一扼杀,故而他提出分批且独立的摸进日军阵地,最后也像书上所说,连点成线,化零为整;杜见锋占着先机,他的化零为整已经逆转了战局,化整为零的日军全灭,化零为整的党军全胜,他所要求的计划也正是如此简单,但实践起来却极为困难,也需要消耗大量的勇气和体力。
许一霖独自往前摸着,他们分散作战,见人就杀,不能集体行动以免暴露。他已经闻到了血液的腥味和肚肠被捣烂时刺鼻的臭气。这种味道扑面来袭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里的确曾经有数量巨大的日军,而杜见锋,他的旅座所刺杀的日军仅仅是冒头的一部分,其余钻进地下或隐蔽在密林中的日军数量未知。许一霖这才知道所谓的信号,并不是他所熟知的信号弹,口哨,或者空栓,杜见锋和别人约定的信号就是到时间就上,不要管任何人的生死,抛开一切可知与未知的后果,时钟挪移三十分钟,就上。也许前面死尸一片,或者大家都还活着,这些都不重要,信号就是去死,行动就是找死,许一霖穿行在密林野草中,第一次理解了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参战的中国军人,所面对的生死抉择中根本就没有「生」,即便有,也是在尘埃落定之后缓缓跳动的胸口和绝无灵魂的躯壳。他明白了杜见锋口中的「一定会死」是什么意思;不仅仅是杜见锋,他也一定会死,卷入了战争中的人都一定会死,这是抽离灵魂的死亡,绞烂肉体的战场。许一霖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什么叫「麻木」,麻木就是闻着血腥和恶臭,没有任何表示,直面死亡的时候还在想着杀人。
身旁远远近近,响起几声刺刀入肉的噗噗声,许一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听见李清江在小声地骂人,血喷溅在树叶上犹如下雨一样的声音,虽然仅有一瞬。许一霖突然感到身边有人,便缓缓蹲下来,放轻自己的呼吸。
他蹲下身,突然感觉身旁一阵温热的呼气扑脸,他还未来得及掏出军刺,就听见对方很小声的说了一句话。
一句日本话。
许一霖缓慢地呼吸,尽量做出放松的样子,因为陡然的身体紧张会让人露出马脚。他缓慢均匀的呼吸声持续了三秒,而这三秒钟已经足以将三棱刺抓在手上,身旁的日军用三秒钟辨认这个黑暗中不发一言的家伙是敌是友,但他也只剩下这三秒了。
许一霖扑上去,一刀刺入日军的前胸。
日军显然有一句未成形的话留在嘴里,三棱军刺巨烈的空气引入让他胸前伤口迅速泛起血沫,进而导致全身痉挛,日军不成调的遗言变成了类似哭泣的呜呜声,许一霖沉默地拧着刀把,让刺刀呈螺旋状下沉,以便翻搅日军的内脏,血槽中接触空气的部分已经开始喷溅细小的筋肉碎屑,他松了手劲,喘息一口,拔出刺刀。
日军已经死透,没有必要再补刀。整个过程都极度安静,安静到连拔刀时血管和内脏纠缠着血槽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到。许一霖把沾满血液的,发粘的手掌在死去日军的衣服上蹭干净,转身再度没入黑暗。
第二十章【打仗你还想着吃糖】
黑夜,黎明,或者白天。
当你埋着头只顾着杀人,就会忘记抬头看看现在到底是几时几点。许一霖解决着手里的日军,他不愿数自己杀了多少,因为死了的人不会再爬起来重新被他杀一遍。他的刺刀槽被血肉填的有些迟钝。
他妈的杜见锋,管杀不管埋!他心里默默地骂着,他很少在床笫之外对杜见锋直接发脾气,但现在是例外。路本来就难走,更别提他一路磕磕绊绊被前面不知道是谁捅死掐死的日军绊个马趴。他把自己连滚带爬还要轻声触地屏住呼吸这一系列的难受全归责给杜见锋,人都是他杀的,肯定都是,杜见锋还没死,还在前面忘我的杀人,留下一地的烂肉,绊得许一霖十步一倒,五步一歪。
天也许就要亮了,日军的一防慢慢在天光中清晰,其实那并不是天光够亮,而是人的眼睛适应了浓黑,瞳孔在这样的黑暗里收缩又放大,调整着焦距,慢慢的就什么都看清楚了。许一霖的身下是个还喘气的日军,他刚才有些走神,直接被扑上来的人带着打了个滚儿,日军担心是同伴,小声地拿日本话问了一句,这就是一个训练有素、屠杀了半个中国的日军的素质,就算是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也不忘披上礼貌的面具,这一点有点像日占区的高层们,明明杀人杀到眼红,却还要举办友好酒会,用活色生香掩盖满身的血腥。
许一霖身上挂着还在询问的日军,就从嗓子里低低的哼了一声,日军马上放松了压制他的双手,却在下一秒被刀捅穿了肚子。
真他妈沉啊,许一霖脏话连篇,但他还是不肯出声,只是用刀推着挑开日军的肚腹,然后把人从身上踹下去,被开膛的人还剩下一口气了,让他这样等死似乎不太好,许一霖又想起以前被个半死的日军打了黑枪。他拔出刀,干脆利落的在将死之人的脖子上来了一下,然后迅速站起。
「小许,小许?」
许一霖的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立刻回身,拍打他的人立刻张口:「是我!李清江!」
许一霖这才松口气,慢慢蹲下,一边注意四周一边小声地埋怨:『不是说了保持静默!』
「我来跟你打个招呼!」李清江在夜色中嘿嘿的乐:「走半天了一个咱的人都没瞧见」
『我也没瞧见,可能….』许一霖还没说完,就听见身边一阵野草的窸窣,露了还没有半分钟脸的人又跑了。
李清江不等他说完就和他分散,也许是看见了冒头的日军。许一霖也不好出声叫人,便继续往前摸着。
然后他终于看见了杜见锋,是在一防最外围的土石之下,黑暗中,那个人靠在一块掩体上,完全没有任何防御姿势,全心全意的倚靠,许一霖远远看着,唯恐他已经归西,立刻改匍匐为小跑,好在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他从密林中穿行,并没有遇到外围巡逻的日军。
在许一霖穿出密林的那一刻,杜见锋立刻就看见了他,他并没有动,而是张开了手臂,等待着许一霖。
然而他并没等来许一霖惊慌或爱意的冲进怀里,他被冲过来的人狠狠扇了嘴巴。
「许一霖!你敢打老子!」杜见锋捂着脸颊低声惊呼。
冲过来打人的家伙这才松一口气,略微放松了身体:『我看你没动静,以为你死了!』
「老子伸着手等你你没看见啊!」
『我他妈以为你是死而不僵!』
如果不是战时,杜见锋肯定要跳起来招呼许一霖的脑袋,但现在并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拿来玩笑,他只是轻轻推一把许一霖的肩膀:「老子看你就是想打人,你肯定看见老子跟你伸手了!」
持续的隐蔽和防御,以及屏住呼吸的奔跑和猛然放松的神经让不太会调整战时状态的许一霖有些疲倦,他没理杜见锋压低了嗓音的埋怨,只是身子一歪坐了下来。
『杜见锋』
「怎么?」
『可找到你了』
杜见锋很受用的笑笑,伸手把人压进怀里,「靠着歇歇吧,你们到位,说明三队也要到位了,等会儿要打阵前风」
许一霖轻轻把头靠在杜见锋的心脏上,他自己心跳剧烈,但杜见锋不是,杜见锋的心跳是沉稳的,宁静的。
「一霖,你知道日军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