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过不久,照相馆便来了一位女当家,是老板的发妻,打点好了老家的事物,来找丈夫过日子。两人伉俪情深,彼此看着的时候眼中总是含着微笑。女当家会做生意,招待起女眷又比丈夫更为得心应手,她自上海来,带着各色琉璃宝石或外国胭脂,其实都不贵,只是样式难得。琉璃晶莹透明,做成手钏;刚玉宝石按照西式切割,十六面,嵌在戒指上,比那些琥珀或白玉的戒指要更时新精致;还有自上海带来的几件洋装,蓬纱裙外面织着绦边,再滚一圈缎带,洋气十足,穿上像是自外国留学回来的小姐,又配高跟鞋——这就困难一些,小镇女人多是缠足的——于是用花盆遮了脚,只当是踩在花丛里,上面洋裙洋伞,穿着卐字纹的小脚却藏在花丛中,侧着去看,实在是很奇异。
就是这样精明的两夫妻,在如瞻也渐渐发达起来,老板娘见过许一霖几次,很是喜欢这个不爱言语的少年,便常招呼他来玩。后又知道这是如瞻最有钱的许家的独子,更是想要巴结,便免费为许一霖照过一些相片。长衫长褂,或坐或站,眉目清秀,站姿挺拔。几张
洗出来,老板娘挑了好的,送给许少爷,只说不收钱,白送。平日里许家最年轻的姨娘总是来光顾,已是给照相馆平白送了不少大洋。许一霖把相片拿回家,收在字帖里,也不怎么拿出来看,大约是功课忙,还要学算账,他又课业不精,塞在字帖,收进书箱,慢慢也就忘了。
后来唯有一张相片留下来,说出来也是传奇。许家的五姨娘有一日照例去打牌,顺路在自家胭脂铺拿了水粉香脂。那一日她手气好,打牌赢了些钱,人就也爽利起来,拿了水粉香脂便细细描画,揽镜自照,颇为沾沾自喜,也自诩国色天香,便转了方向,要去照相馆拍张相片回去。在路上刚巧得见下了家塾的许一霖,就招呼他同去。许一霖素来不愿意驳这位姨娘,大约是因为这个姨娘仅有十七岁,平日更像姐姐一些。两人同登照相馆,姨娘摆了几样姿势,换了几套衣服,兴致满满。照了七八张,便要休息,老板娘抓些松子糖,方片糕做点心,又沏好茶,陪着姨娘和许公子说话。几人聊着聊着就谈到许一霖身上,老板娘便夸小少爷身子颀长,长手长脚,气度不凡。姨娘也是小孩子心性,不知怎么就硬要小少爷扮个女子模样,陪自己照相。许一霖起先推辞,却抵不住姨娘三劝五劝,老板娘也在一旁帮腔,只说可扮青衣,不必非要穿女子寻常衣物。小少爷七分的推脱,三分的玩心,也就势答应了。姨娘便给他描了女子妆面,长眉入鬓,眼梢斜飞,许一霖眼睫乌浓深邃,扮上之后倒在俏丽中平添英气,是很叫人移不开眼的相貌。老板娘拿了水袖长衫,姨娘做崔莺莺,一霖做王宝钏,举手投足,也是好看。一口气便又照了七八张,姨娘又和许一霖分别单照,两人倒也开心。后来天色渐晚,便在照相馆卸了妆扮,回至家中,绝口不提。
三日之后许一霖去取相片,和五姨娘嘻嘻哈哈的品评一番。青衣相片拿进自己房里,许一霖看了一歇,就悄悄烧了,也是怕给别人偷偷拿去给许老爷告状,说他不务正业,扮戏子寻开心。烧了一些,就只剩下一张,许一霖看着,就有些舍不得,于是悄悄放在随身的荷包里,荷包从不离身,也就不怕被人拿了去了。
及至后来他跳湖,又阴差阳错的参军,这张荷包里的旧照就陪他上了战场,许一霖烧也不是,不烧也不是,就只偷偷留着,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想后来与杜见锋云雨翻覆,动情之时竟是忘了,从贴身口袋里掉在地上,他也没在意。等第二日起床,被杜见锋捉住问个没完。
「这是你啊?」
『...是啊』
「你还….有这个爱好?」
『都说了是小时候闹着玩照的了!』
「你小时候长得还挺漂亮啊」
『比你精致些吧』
「归老子了!」
『杜见锋,你别看见什么都收起来,一个相片,赶紧还我』
「老子捡到了就是老子的了!」
『讲点理吧旅座,别什么都胡搅蛮缠的』
「那你叫它它答应么?它应声老子就还你」
『你叫它它答应啊?』
「许一霖!」
『啊?』
「这不是答应了」杜见锋笑得更开怀,顺手把照片塞进口袋:「跟老子耍心眼,你小子再等个十年吧!」他一面说一面又压着人往床上倒,被狠狠拧了一把脸颊,杜见锋也不恼,只一面揉着腮帮一面安慰:「老子替你收着,等咱们回了老家,老子给你找个相框框上,摆在台面,这兵荒马乱的,老子收着比你收着保险——好歹老子是旅座,没人敢问这是谁——老子还能天天看,养养眼睛」
『杜见锋,你就没羞没臊吧!』
--------------------完--------------------
战场野狗
无家可归的游魂在战场飘荡
新兵,排座,旅长
他的武器指向敌人的要害
背后却常常受着自己人的冷枪
战争的亡魂压在他心中
他的四周烟雾缭绕,他的双脚踩进荆棘
从漠河严寒的冻湖,到南方湿润的草场
他带来的生命有七千多条,却看着他们死在山川湖海之上
他愤怒,咒骂,咬碎了牙齿;
他辛酸,悲伤,任眼泪流淌。
他是战场上的野狗,疯狂的机器,举着里的枪
他是地狱中不能往生的亡魂,他的束棒早已捆在身上
他被命运选中,承担罪恶,直面鲜血
他被命运抛弃,身入永夜,留在黑泥无尽的修罗场
即便他的面前出现神之光
他也不能靠近
因为他早已在永夜中死去
他全身浴血,头皮撕裂,步履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