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三个月的班,一个骑着凤凰自行车的男人要跟她好,她先起不想答应,男人每天带饭找她一起吃,还骑车带她去繁华的街面上买纱巾和玻璃珠子串成的发卡,送她一瓶从上海华侨饭店托人买回来的进口香波。男人用丝巾奶粉和进口糖果哄她,她动了心,烧狮子头装进饭盒里。男人夸她烧的狮子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狮子头,夸她白净的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手。
男人吹着口琴,给她唱冰山上的来客,讲她比电影演员还要漂亮,比他自行车车头那只凤凰商标还要闪耀。晚风静静吹来,河面荡漾着波光,彩云追月,她娇小玲珑的身体被高大的男人整个揽在怀中,鹅黄色的丝巾顺着晚风飘进水里。
茜纱窗下,我本无情。
没出息哦。
董宛芳从男人的床上醒来,看着自己印在蓝色床单上的鲜红的血。
还在谈对象,就上了床,她每天活在巨大的不安中。男人又哄她睡了几次,她觉得应该跟他结婚。
晕倒在车间里,被人送到医院,从那天开始,夸她哄她的男人就再也没了踪影。
后来闹到厂里,她才知道自己谈的“对象”是有妇之夫,对方的老婆来大闹,带着看热闹的小姑子,一群人把厂长办公室围住,冷嘲热讽的看笑话。
她的肚子却一天天鼓胀,被人推推搡搡拉到厂办,说她不检点,败坏工厂形象。
毫无挽留的被开除,成为远近都知道的不要脸的姑娘,七嘴八舌,恶言恶语像恣意生长的芽孢:那怀的是谁家的野种哦;听说那男人有老婆的呀;好不要脸,才那么小哎,好贱!
后来白白净净的小孩子出生,她带着小婴儿从厂区搬走,小孩子不哭不闹,拿着她给缠的布球,坐在床板上安静地玩一整天。
一是唯一,霖是细雨,她填着新生儿户口登记表,想起生下他的那天,五月的暮雨。
可她的人生是失败的。
她的霖霖没有玩过全新的皮球,没有吃过除了松子糖以外的糖果,没有穿过名牌的衣服,没有买过商场里的玩具。
她的人生失败到连冰箱都是别人淘汰给她的老款式,没有冷藏室,别人家用了七八年,送给她。她一定要付一百五十块,人家不要,她硬塞给对方钱,不要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她没有给许一霖一个父亲,没有给他该有的骄傲和幸福,在繁华的北京,他的妈妈只是最普通的南方小城里贫困的市民,四十几岁还在做着辛苦的保洁阿姨,几块钱的雪花膏永远不变,她的身上从来也没有时新的化妆品气味,哪怕只是一瓶五十块以上的擦脸油。
她唯一的成功是她的儿子,考上了全国也不会有太多人考上的清大,读着数字满天飞、好深奥的专业,在北京无垠的天空下慢慢长高。
她没有资格干预儿子的人生。
因为她的人生是失败的。
许一霖起床,闻见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他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出来,董宛芳没去上班,正围着围裙盛粥。
『妈,今天不上班呀?』许一霖下楼,到脸盆前洗漱,又拿了漱盂,蹲着刷牙。
「请了个假,晚一点去」董宛芳欢欢喜喜地摘了围裙,拿起毛巾给儿子擦嘴。
「快去吃早饭」她拽拽儿子的衣领,自己端着漱盂出门。
生煎和山药粥,生煎上洒芝麻和碎葱;粥熬得雪白,山药融化进去,像白玉沉入白雪。
董宛芳进门,许一霖正拿着手机拍照片。
「拍它做什么?」
『恩…..馋馋杜见…..』许一霖猛然住口,干笑着:『好看嘛,就照下来以后欣赏。』
董宛芳装作没听到,拉开椅子坐下,给儿子的粥碗里放一勺白糖。
「看看,爱不爱吃?有糖了是不是?」
这句话上一次说还是十几年前。
许一霖自己把白糖拌匀,开始喝粥,好吃,妈妈做什么都好吃,连妈妈给拌进来的白糖都特别甜!
董宛芳看着儿子喝粥吃生煎,心里软得不行,可她又要努力制止这种心软,要做一个严格的母亲。
早饭过半,董宛芳放下筷子。
「霖霖,你等下看看有没有车票,早一点回北京去吧」
许一霖还在喝粥,险些呛进鼻子,他咳嗽两声,瞪大眼睛看着妈妈。
「看什么呀?不认识妈妈?」
『不是,妈』许一霖咽下粥:『您,您您您……』
「寒假休这么久做什么,人家阿七都开学了!」董宛芳又给儿子搛一个生煎包:「你也该回去了,回去看看书啦打打工啦,北京那么好」
『那、那您….不生气啦?』
「妈妈是怕你受罪呀」董宛芳眼神黯淡了一下,又亮起来:「可你都二十了,男孩子吃点苦算什么,况且我们霖霖这么聪明,吃不到亏的,是伐?」
『对对对对!』许一霖吧唧吧唧啃生煎,『妈您不知道,我其实外面有个工作,是给人家维护网站,维护网站晓得伐?就是,网络上的事情,蛮赚钱的!』他一脸自豪。
「霖霖真棒!」妈妈眨着亮晶晶的大眼捧场。
『妈,等我在北京稳定一点,您也来玩嘛!带着阿七一起来,阿七想来北京玩的!』
「那等阿七考完高中我们一起去呀?」
『没问题!我请客!』
董宛芳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双眼发亮,脸上是这么多年从未见到过的开朗笑容,这真的是她的儿子吗?她的儿子竟然已经这么高大帅气了呀!
母子两个高高兴兴吃早饭,吃完饭又收拾屋子,董宛芳擦地,许一霖在前面泼水,地板油亮亮的,是很厚重的红木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