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演到这,明家大姐离启程也就只差一阵东风的功夫——按明编剧的计划,这风应该是日本籍的。
这一日,在从政府办公厅去周公馆的路上,明诚握着方向盘,略有些迟疑地问道:“大哥,万一待会儿藤田不问你大姐的事怎么办?”
明楼抬头看后视镜,却没有如愿看到另一双眼睛,他只好转脸看向窗外,待心头的那点郁闷迅速掠过,他冷哼道:“藤田要是不提,我就当他是默许了,反正周佛海那边已经没问题了。”
明诚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明楼坐在后面望着他专注开车的后脑勺,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烦闷起来,忍不住没话找话地叹道:“藤田如果是那种卖点人情就能打消疑虑的人,他也就坐不稳这个位置了!”
说起来藤田上次能从死间计划里脱责还得感谢眀长官的义气相助。前不久,就在他即将被叫去南京述职问责的前夕,眀长官“偶然”得到了一点关于内务省高层人物的“小”情报,转手便将其送给了藤田,作为资深特工,藤田自然懂得该如何利用这情报为自己周旋打点,果不其然,最后那板子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给了个不痛不痒的处分后,他又回到了上海留任。
明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路面,依旧仅以点头来回应大哥的感叹。
对于大哥的此番作法明诚当时并无异议——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果上海特高课先后两任负责人都不得善了,那傻子都能想得到后面来接任的那位会如何凶狠地烧自己的新官上任之火了。权衡之下,当然是保住藤田比换个新人来更好。
“保护对自己有用的对手”,这一点大哥早已教导过他了。
车里一片沉默,直到两人下车。
一切正如明楼所料,会议刚结束,藤田芳政便邀他到一间小办公室叙话。
两人堪堪在沙发落座,素来惯以直率军人自榜的藤田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明先生,听说令姐打算移居香港?”
明楼没有故作惊讶,干脆大方地承认了:“是,藤田先生的情报很准确。”说着,他又苦笑了一声:“我想现在上海不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也不多了。”
藤田点点头,一脸真诚地提醒道:“按说这是你的家事我不便过问,但令姐的这个举动,无论是对新政府还是你本人都会产生不利影响,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劝阻才是!”
明楼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这道理我何尝不明白,但......唉!事情既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也就不怕家丑外扬了,实话告诉您,我大姐恐怕是精神出了问题了!”
藤田在心里对明楼的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暗笑他为了掩盖与明诚的丑事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但面上还是一片吃惊不已的神色:“这怎么会呢?”
明楼望向他,神色复杂:“明台的死对她刺激太大了,而她始终不相信明台真的加入了抗日组织,真的做了那些事。”
藤田向前倾了倾身:“可那些都是明台他自己招供的啊!”
明楼摇了摇头,满脸沉痛地扶额:“当时刑讯明台是汪曼春亲自动的手,我们两家的恩怨您也知道,所以我大姐认为汪曼春肯定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而自从汪曼春出了事,她就更加偏执地认定一切都是汪曼春给明台下的套,用报国的名头引诱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是很容易的,她坚信是汪曼春利用了不谙世事的明台,让他做了替死鬼,顺便还能把整个明家拉下水......所以她一直怨我没有保住明台,她总说,如果能让他活到汪曼春事发的时候就一定可以洗刷罪名......她根本就从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我究竟有没有插手的能力,明明当时我自身都难保了!”说到这里,明楼顿了顿,又重重叹了口气:“唉!用我们中国的老话来说,她根本就是魔怔了,完全听不进任何劝解,现在,逮住了一点连事都算不上的小由头,她就大闹特闹,完全是借题发挥!”
明楼作出全然不把姐姐的推论当回事的样子,只顾着怨气冲天地倾吐自己的委屈,但冷静旁听的藤田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暗自思量一番,反倒觉得明镜这个说法其实也挺有道理的。
这边藤田正在寻思着,那边明楼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语调也拔得更高,用一种近乎于赌气的口吻嗐道:“算了,人各有志,随她去吧!等在外面受了苦,就会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为她好!”
听到明楼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藤田赶紧识趣地接茬说了几句安慰性的场面话,这场探询就此结束,关于明董事长要去香港的事,他不打算再发表任何意见了。
第十三章
“头疼吗?”
推开书房门,明诚就见大哥正用手指卡着额角,眉头紧锁地坐在沙发上。
“嗯!”明楼轻点一下头,同时拇指用力地在太阳穴上方揉了几圈。
明诚再没有多问,明楼也不吭声,屋子里顿时只有脚步走动和开抽屉拿药的声音。
由于角度和手掌的遮挡,明楼只能看见明诚的半截身体,直到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依然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
接着,明楼看到那双熟悉的手在迅速拧开药瓶往掌心里倒阿司匹林,于是他跟往常一样伸过手去接药,这时却发生了与平日不同的小插曲——在两只手碰触之前,明诚递药的手忽然僵住了,顿了顿才将药倾入明楼掌心。只是一刹那的迟疑,几乎微不可察,却没逃过那双早已熟稔他一举一动的眼睛。
明楼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对方却不再遵守对视的默契,头也不抬,像是唯恐避之不及。
类似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这几天二人独处时,阿诚常常会有这样不自然的小动作——短暂的失措,微颤的手指——它们代表着的究竟是抗拒?是逃避?还是惊恐?
恐怕兼而有之吧!明楼在心里暗叹。
也不知是不是受明楼目光的影响,阿诚这次竟鬼使神差地没拿稳瓶盖,眼瞅着那块小塑料从手中滑落,掉到茶几上轻弹一下又落进了与沙发的间隔中,来不及多想的明诚赶紧弯腰伸手顺着瓶盖滚落的轨迹就追了上去,试图在它滚进沙发前抓住它。
假如他有思考的时间,一定不会作出这样危险的举动,因为下一刻,他整个人就顺势倒在了明楼的膝头。
几乎是在肢体接触的瞬间,明诚如遭电击般弹了起来,随即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离开了明楼的腿。
没能完全反应过来的明楼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便看到阿诚直直站在了对面茶几转角处,神情古怪,而这,竟是几日来,二人最直接的一次正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