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在坚硬冰冷的石地上,下面铺了一层布料,对于抵御湿冷仍是杯水车薪。万籁之声皆被狂躁的雨滴压进低贱的土壤,泥水成了最后的拙劣狂欢。事实上,这些杂乱皆没纳入椋吾的耳朵,来自头脑中沉闷的杂音,像海水灌满耳道,对于外界的所有音响都是决绝的排斥。
椋吾眨巴着眼睛,这双眼眸在阴暗的地方彻底失去辨别能力,丁点的棱角都看不清。他的手往四周摸了许久,除了抓到一双绵软的鞋子与几包药料,就只有磕人的石头了。什么人都没有,那个心大的富家少爷也没了去向。
大概是遇到了家里人,被提回去了吧。椋吾理所当然地翻了个身,背脊被压得生疼,估摸着已经印了片潮红。
所有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不算太好。椋吾凝视着前方,大略这样能稍微让散乱的视线凝聚一些。他尝试站起来,然而疲乏感如潮汐汹涌澎湃,险险拍碎这厮精瘦的骨架,吞没在无边沉沦里。
按照寻常的传记,这时候他的俘虏应该会带着温暖的食物回来,然后熬好浓浓的药汁,要是有蜜饯冲淡苦味就更好了。这厮肖想了那位天真到撞墙的小少爷傻乎乎地回来,不过可惜,半刻钟后,他只等来了失落的隼。
天隼将翅膀扑腾得乱七八糟,沾了雨水的羽翼从他反应不及的脸面上拍过去,又拍回来。烧热让他觉得冷寒非常,不听话的鸟儿显然是雪上加霜。
椋吾空洞着神光,竟是精准地拽住了天隼的爪子,将它拖到了地上,梦想破碎般地惋惜叹气:“怎么是你啊大白。我的烧鸡浓汤苦口良药呢……”
天隼挣扎着叫唤几声,抖落了几片残缺的羽毛。
“唉,我真的听不懂呀。改天我教你说人话好不好?”
它又叫了几声,大约是在说“滚开”“休想”,椋吾不管这个,空着的另一只手也冲着脑袋撸上来,顺溜地划过脖颈。
忽然,他的动作僵持了一下,失去光华的黑曜石微微转动,仍然捕捉不到明亮。他的手指落在隼的尾翼上,那里的羽毛折断了好大块。
“你遇上他们了?真过分,竟然不知道爱护动物。”静滞了少顷,他又换上笑脸,“没有智谋就不要想着侵犯中原了,太听话的孩子也会秃头的。”
少年平和的面上闪过奸计得逞的狡黠,随即又舒舒服服地靠到石壁上,搁起小腿儿颠得欢快,渐渐地哼出遥远的童谣:
“宝宝抱着泥娃娃,走到山里去看花,娃娃哭了叫阿妈,枝头鸟儿笑哈哈。娃娃啊娃娃,不要再哭啦,有什么心事来跟我说呀……”
“……”
藏剑山庄与大唐官府有些生意买卖,叶家兄长误打误撞在药铺里揪住了想拿宝玉换药料的小弟,便提着他往官驿里扔。叶惊桐挣扎了好几回无用,只好偷偷翻墙去寻那名病患,顺道还摸走了兄长备用的鞋。
叶惊桐打了个喷嚏,裹紧了傅老送来的轻裘。兄长脸色阴沉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想让这个没心眼的小子感知到他的愤怒,然后乖巧地说声“对不起我错了”。然而直到小少爷“吧唧吧唧”地说完了这几日的历程,愣是没听出丝毫的歉意。
兄长一口气憋在胸腔里穿不出来,险些背过去。他翻了好大的白眼,终究还是没有真正口出恶言。
“吃完了就回山庄去。”兄长压低声音,这样听起来才有些气势。
叶惊桐噎了一下,说:“为何啊,分明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再三天保不定你头都飞了。”兄长瞪着她,语气强势。
叶惊桐道:“我又不同长歌门的文人打名剑大会,能有什么事。”
兄长瞬时觉得心口一疼,被扎了刀子也不过如此。近乎崩溃的声音强附理智:“你是眼里没星砂半点,回纥贼子潜到东边来了,你还能跟着薇儿胡闹。”
叶惊桐的眉目圆润,眼神干净,纯真一世也是情理之中的样子。他愣愣地看着兄长,咬了小半的点心稀碎在华贵的锦袍上。他自兄长苦闷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而自己所见是一名满嘴“真理”的少年。
☆、part3
近日发生了许多变故。洛阳城内混入了回纥人,偷偷接应私运的铟矿。亏得有位眼尖的少年发现,当即招人引来了官兵。铟矿自东海而来,就在不久前,他们得到了东瀛人大量开采矿石、而这些矿石皆不知所踪的情报。原来竟是与回纥族做了交易。
商人的买卖原本大可光明正大,但未经官家应允私用中原水路运货、且伪装成中原人,行径过分可疑。再加上铟矿的作用多是导电,如多施技巧,根本是攻势猛烈的武装。官府愈加重视,最终中、回两族的摩擦碰出火花,回纥人全面反抗,人数超出预想。
王军支援不及,只能先调近水来灭回纥这团恶火。太原作为主城之一,理所应当地支出些许兵力,就近援助。这依旧不是终局,原本出现颓势的狼牙倏然死灰复燃,反攻之势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此时,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提供已然迟缓的情报。这不能改变什么,但足够让官方意识到与平民层级的距离太远,以至于错失许多征兆……
叶惊桐眼皮子跳得频繁,连着心都悬着不可名状的警惕。兄长观视到他的神色,在他身边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他还在想方设法激天真的小弟回去西湖,等到风雨过了发芽出来,届时管他有没有顶着小猞猁转“风来吴山”,开心就好。眼下只能挫挫他的兴致,叫他快些委屈。
叶家的小少爷看着兄长塞到手里的拨浪鼓,一时不知该换出什么表情。忽然,一道白影直直地撞到他的脸上,来不及听周遭同门喊完一句“小心”,倒霉的少爷再次后脑着地,摔得金星满天。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大鸟提开,拉扯着龇牙咧嘴的少爷快些站起来。叶惊桐的眼角晃出泪光,尽管他并不想哭。他的视线逐渐清明,转向那只鸟儿的方向,那双眼很快敛去了所有昏花。滚满灰尘的白色一点也不好看,飒爽的羽翼灰蒙蒙的看起来颓废而绝望。
叶惊桐的心头咯噔了一下,炽热的注视使得师兄弟们很快意会了他的想法。天隼被捧到他的身前,叶惊桐随即认出这只鸟儿来。他带着药料回寻那名丐帮弟子的时候,这只鸟儿就在附近巡视,捕捉到他的踪迹后,甚至对他又抓又挠。
他下意识地感到那名少年又出事了,或许是被他的师兄们抓回门派,也或许……被狼牙军抓着了……
“你弟弟脸色不大好。”马蹄声在众人之前停止,一名将军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拍了拍兄长的肩膀。
兄长用惊异的语调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喔,”那名将军笑了几声,视线从叶惊桐身上挪开,“丐帮弟子不知怎的涌现在洛阳城,撞见回纥作乱便加入了抗敌行列。他们的情报足够细腻广阔,很快就攻破了回纥人的防御。战事了结得早,就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