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生方才松开花沉池的胳膊,一字一句道,“古书记载,活死人五感迟钝,没有味觉,畏光,惧火,关节较之常人僵硬,因不知痛,通常并不畏死,更有甚者宁可求死......这些你可都告诉衣公子了?”
花沉池摇了摇头,“没必要特意说。”
沉生面色复杂地默了默,“那你此番下灵山,是为了找到食髓教报仇吗?其实昨日有皇族特使来到灵山,希望灵山能够效仿十年前,派遣弟子下山,用江湖令聚集各大世家门派,一并抵抗食髓教。你若要与衣公子单枪匹马前往,不若等得宗门一道?”
花沉池仍旧拒绝,“等不了。”
沉生知道,依着花沉池的脾性,这事是断然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因而只苦笑着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十年了,你果真还不肯原谅宗主......”沉生望着花沉池淡漠的面庞,忽又想起十年前食髓教攻上灵山的光景。
所有人都在绝望与希望的交织下浴血奋战,血路将被食髓教杀出,灵山终归于武道略逊了一筹,山门前的石阶被血凝覆成了黑红,每踩一步都觉得黏糊糊的,沉生仍坚守在山门前,他们这些高阶门内弟子已是除长老的最后屏障,纵使拼尽全力,却仍抵挡不住那些护法的疯狂厮杀。
体力不支的沉生在身中数招的情况下,独自面对闲庭信步走上石阶的天鬼老道,绝望如他晓得不成功便成仁,怀抱着必死的决心,使出了当时并不如何熟练的《北雪国舞祭》残篇中的最终剑法,虽成功刺了那天鬼老道一剑,却也被那老道打成重伤,口吐鲜血,再无法爬起。
便在此时,鼻尖忽然飘来一缕除血腥外的香气,本不可一世的食髓教徒们在这股淡香中缓缓倒下,而操纵着这股香气的主人正一步一步地自石阶下缓缓走来,他落脚的每一步都显得很沉,呼吸声尤其粗重。
沉生本以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大师兄一定能够救下在场所有的弟子。
不想花沉池还未走至山门,身形便已有些不稳了,明明未有中毒,鲜血却自花沉池的七窍中流出,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后来天鬼老道说了些什么沉生已记不得了,只知道花沉池还未坚持到与天鬼老道正面交锋的那一刻,便倒了下去。长老们亦被护法所缠无力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鬼老道托起花沉池的下颌,淡淡道,“魂魄不全,竟还妄想与老夫交手......”一甩手,缓缓走入宗门之内,无所顾忌地屠杀起来。
这一役后,除却早先便被安排撤退躲藏的弟子,上了战场的三千人无一生还,只有沉生与沉依,在被打断了数根肋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还被生生救了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二人运气好些,可沉生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是大师兄倒下的前一刻,将一个瓷瓶攥在手中,与自己比了个口型,“服下去。”
重伤的沉生在尸体堆中爬行,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那个瓷瓶,打开来看,里头躺着三颗浅蓝偏白的药丸,药丸外头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雾,未有触碰便觉察寒意,沉生当即便认出了这是花沉池最为珍视的宝贝,雪莲护心丹。
衣白雪当初险些丢掉性命,为他寻来的生辰礼物。
在沉生的私心下,药丸被分给了花沉池、沉依和沉生自己。
第78章三千弟子
百年雪莲熬制的灵药成功保住了三人的心脉,待食髓教大军撤去,微醺的朝阳从连绵群山之中升起,那些躲藏起来的弟子们回到故地,一面恸哭一面收拾着昔日同窗们的尸首,沉生与沉依也被当作尸体送入了弟子墓中,幸而沉生清醒的早,才不至于被生生活埋。
只那时,他尚且处在蒙昧状态,身体并不能自由行动,只有意识还略微清醒着,就是在这般状态下,沉生偷听到了众长老们与花沉池在弟子墓中的对话。
他最先听见的便是自家师父天玉长老温润的声音,“宗主,沉池已经受了如此重的伤,且在这般状态下仍坚持回来,已是极难得的了,天玉觉得不该再作多罚,至多再判个私自偷窃尸首下山的罪。”
宗主默不作声,掌管门外弟子事宜的天化长老却无法接受这个从轻处罚的请求,“死的三千人中,两千余名都是老夫辛辛苦苦教导出的门外弟子,你们这些管门内的,伤心事摊不得你们头上,便说尽了风凉话,若要老夫说,擅用禁术便是大罪过,不仅要罚!还要让他替老夫的弟子们守灵一辈子!三千条命,三千条活生生的命啊......”
失了一批女弟子的天韵在一旁悄然拭泪,叹息道,“诚然他动用了禁术,可剖的是他自己的魂,并没有伤害到旁人。我等已不年轻了,该明些事理,不能将罪过一概推至沉池身上,说到底......还不是我等一心追求仙道,整日只晓得闭关,若是早些出关,在山脚时便将那些护法拦住,损失也不至于如此惨重......说来那护法中竟还有一人.......哎,罢了罢了......”
天化长老却情绪激动地争辩道,“可花沉池也是长老之一对吧?若他未有自损,而是乖乖镇守灵山,老夫何至于失了这般多的弟子......沉歌......沉落......老夫的宝贝徒弟啊......”
沉生呆呆地望了片刻脸所贴着的青石地面,移动脑袋左右看了看,方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罗列整齐的尸海之中,身下的地砖冰冰凉凉的,还覆着硌人的纹路,他四肢无甚么气力,只能乖乖地躺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无奈如他只得凭借目力观察起眼下的情况。
目之所及,巨大的陵寝中央置着一方由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的台子,台上躺着眼眸半阖,面无表情的花沉池,其余几位长老并宗主围其而立,正争论着该如何给花沉池定罪。
宗主从始至终只默不作声,任凭情绪激动的天化长老与其余求情的长老们争执,因着天化长老嗓门本就很大,争执起来更似猛力敲击的铜锣,偌大的陵寝又似空谷般不住回音,只扰的沉生头疼脑胀,好不容易跳动的心脉似又要被震碎了。
几位长老吵了许久,最后不知是谁提了句“衣白雪”,众人的矛盾便又一致指向了衣白雪,天化长老也再不顾什么形象,恨恨地骂起了脏话,连沉生都觉得骂的有些过了。
“够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花沉池终是虚弱地出了声,他彻底合上了眸子,失了再继续睁眼的气力,“不关他的事,他早便死了,且让我莫再管他,是我一意孤行,犯了大错。我的罪过,我会承担,天化长老说的守灵我自会去做......这儿挺好,挺清静的......”
天玉长老闻言“哎呀”了一声,忙劝花沉池道,“天化长老那是气头上的话,怎能随意信呢,这陵中阴气太重,活人都不可久居,更何况你重伤未愈,更应寻个灵气充沛之地好生养着。”
花沉池却固执道,“我......已经不是个人了......这儿当真挺好,挺适合我......此事不关衣白雪,全是我之错......”
“真是固执......”天玉长老无奈地一拍脑袋,向天清求助,“宗主啊,你快劝劝你这宝贝徒儿,他若不肯出去,上古典籍无人钻研不说,那些个未记录下的药方也会失传,门内那些染了黑血的孩子可怎办?”
花沉池冷笑道,“人,我会救......至于那些药方,我不会留......留下,你们也护不好......只会让食髓教给夺了去......”
天化长老一拍桌案,怒骂道,“混账,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若非看在宗主面上,谁会唤你这种小辈长老?”
天玉长老赶忙拦住天化长老,劝和道,“够了够了,你也晓得他是个小辈,这事真不能说是一个人的责任,灵山遇袭时你也在闭关吧?所以我们都有罪过,都应忏悔。”
一直未有出声的天清宗主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盯着花沉池的脸,破天荒地问了一句,“若老夫一日不将‘衣白雪’的名号从业罪石上抹去,你便要一直呆在这儿?”
花沉池未有睁眼,虚弱地答道,“是的......还有,请将我从灵山除名......”
所有长老都吃了一惊,天清也略微睁大了眸子,“......你行事历来最有分寸,应是晓得这句话的代价的。”
花沉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了......想了很久......我本以为凭借我的本事,能保护好一人,可那人当着我的面死了,死后还要被我曾经最为尊敬的师门污蔑......我以为我能救得了天下苍生,可我连三千同窗都未能护好......这样的话,我习医究竟是为了什么......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