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行色匆匆,似有要事相告,衣轻尘心中咯噔一声,赶紧朝主厅跑去,还未踏入门槛,便见方形的桌案上摆着一个无比精致的糕点匣子,匣子通体绘着琉璃似的漆釉,以细密的花枝点缀,中有蜂蝶起舞,堪称器具中的佳品,衣轻尘难以置信地又往前跨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用以包裹糕点匣子的包袱皮,若他没有眼花的话,这是......
花沉池的外套。
因是灵山上独一无二的式样,衣轻尘绝不会认错,他回想起先前真真指点给自己看的狱中光景,呼吸一窒,缓缓移动目光。
锦盒早已被人打开,盒身分作三层,第一层十分规矩地摆放着二十来个饺子,皆是元宝造型,本寓富贵吉祥,可是衣轻尘却很清楚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手指分明在颤抖,却仍强忍着将最上层移走,露出下一层盛放的物事。
那是一只从手腕处被断开的手掌。
虞封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衣轻尘的反应,衣轻尘木然地将那手掌盯了半晌,下意识地伸手戳了一戳,若有所察地将这层移开,露出最底层存放的冰块。他默了默,将第二层又盖了回去。从始至终,神情都很自然,除了目光有些许呆滞。
虞封正思索着要如何开口,不料衣轻尘却率先开口道,“师伯,这物事从何而来?”
虞封便道,“今早宫人送来的,他们也不晓得里头是何物,老夫起初还以为是谁买的冰点......”说着看了看那只断掌,欲言又止。
衣轻尘木然地点了点头,伸手捏出一个饺子,将之剥开来细细查看。虞封略微皱了皱眉,抬手示意传话老者去把慕容千也唤来。
衣轻尘却并未理会旁人的动作,只默默地在饺子与冰块中细细翻找起什么。直到老者将慕容千唤来,已是一盏茶后的事了,慕容千才一进门,便瞧见衣轻尘满手血水,手中握着一些来路不明的肉馅,口中喃喃着,“怎会找不到了呢......”
慕容千吓得当即冲过去,夺走衣轻尘手里的肉泥,握着他的手腕,强行制住他的动作,“雪哥哥,雪哥哥!”
衣轻尘被慕容千唤回神来,二人对视片刻,衣轻尘突然咬住下唇,将脸别开,颤声道,“不会的,木头他断不会平白吃如厮大亏,他进宫去肯定是要找些什么,他不会白白让人断了手,他应该是要传些消息出来的......”
慕容千闻言愕然地转头去看那个锦盒,支吾半晌,慌忙开口宽慰衣轻尘,“无事的,只是只手而已。”
“我晓得的,只是只手而已......”衣轻尘喃喃道,“木头他......”愣愣地陷入思索,全然听不见慕容千在说些什么,只回想起当时在牢笼中,国师扬言要将花沉池的手剁成肉馅做成饺子的时候,花沉池说了句什么来着?
至少留只手掌给衣轻尘辨认?
衣轻尘恍然清明,挣开慕容千的钳制,扑到桌案前,将那只布满伤痕的断掌拿起反复摸索,又掏出匕首来沿着各道伤处切开,终于......在血肉之中找到了一封被叠的平整的纸片。
虞封与慕容千皆是大惊,衣轻尘将那张纸片取出,打开来细看,“这是......陛下所在那间院落的布置......”上头用药水细密且简略地标出了些许机关与眼线的位置,并于纸张背面留言四字:无碍,勿念。
衣轻尘呆呆地看了片刻,又看了看桌案上的那些血水,无力地笑了一笑,将包裹锦盒用的弟子服抽出,同虞封道,“还请师伯将这些血肉冷藏数日,再予轻尘一套黑色衣袍,还有一个遮光用的斗笠,带入宫去......”
衣轻尘说这些话时,语气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稀疏平常,只有慕容千注意到衣轻尘有一丝不对劲,至于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颇为担忧地唤了他一声,衣轻尘转头与慕容千笑道,“哥哥无事,小千安心便好。”
虞封当即命人按照衣轻尘的吩咐整理出一个包裹,但斗笠不好装进去,便由衣轻尘先戴着,二人又依着虞封的计划换上了一身黑色装束,将包袱放入随身携带的药匣内。衣轻尘与慕容千又确定了一番计划的内容,方才请辞虞封,跟着那名传话老者一并往皇城方向赶去。
其实依着虞封原本的计划,衣轻尘等人的身份应该是因着半路马匹脱力而未能来得及赶上入宫时间的隐世神医,但这一身份是建立在国师不晓得衣轻尘等人藏在宰相府的前提下的。
既然国师知道将断手送来宰相府上,就说明国师很大可能已经获悉了衣轻尘等人的行踪,这样一来计划就必须做出改变。比如入宫后就不能直奔国师的势力范围,而是转去寻找长公主与朝雨,在她们的庇护下再行思索救人的法子。
从入宫到去长公主院落的路并不难走,毕竟埋伏在城门处的眼线要去给国师传达消息也是需要时间的,而外城的侍卫立场都属中立,也并未刻意为难衣轻尘等人,传话的老者将二人领至长公主所在的院落门口,当即便有一众身着盔甲的侍卫将三人拦住,老者从袖中掏出宰相府上的通行令,侍卫们接过后确认了数遍,又开始盘问衣轻尘等人的来历。
直到院落中响起朝雨的说话声,侍卫们方才分列两道让出一条路来,朝雨从石阶上走下,与侍卫们道,“这二人我让祖父寻来为公主诊病的。”走至衣轻尘跟前,疑惑地看了看他身旁的慕容千,淡淡道,“跟我来吧。”
长公主的寝宫很大很大,比衣轻尘记忆中还要大上一些,再涉此地,竟是有一番故地重游的怀念感,跟随朝雨走到寝殿跟前,朝雨抬手叩了叩门,与里头人道,“公主,人到了。”
里头传来一道极为轻柔的声音,“带他们进来吧。”
朝雨将寝殿门推开的一刹,那个身着水蓝长裙,头戴美玉华冠,端坐于一众屏风后的少女抬起右手,拢着层层叠叠的广袖,捂嘴与衣轻尘笑道,“雪公子,好久不见了。”
衣轻尘跪下与之行了一礼,慕容千看着衣轻尘的动作,便也跟着行了一礼,长公主气息有些虚浮地笑了笑,同朝雨道,“小昭,你去帮他二人搬个凳子过来吧,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可以坐的地方,雪公子和千公子莫要见怪。”
慕容千方一坐下,目光便被殿角处悬挂的一幅画吸引了目光,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公主瞧见慕容千的反应,又虚弱地笑了两声,“那幅便是千公子当年的手笔呢,只是当时千公子年岁尚小,不晓得是否还记得?”
慕容千若有所思地低头浅笑,“自然是记得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屡次三番来画......”
衣轻尘从坐下后开始,脑海中便一直在思考要如何靠近国师所在的院落救出花沉池。朝雨从他身边经过,注意到衣轻尘的气色似有些不对,下意识问道,“你的脸色为何较之前还要难看?”
话一脱口,慕容千面上的笑意也凝住了。
朝雨见他二人如此反应,疑惑地看了看长公主,长公主有所觉察,柔声说道,“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衣轻尘便将这段时日的遭遇娓娓道来,听至断手与饺子处,长公主竟是咳嗽出声,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吓到了,还是喉头委实难受。朝雨听罢,捏紧拳头,恶狠狠道,“这个混蛋孙冥......”
长公主咳了片刻,缓过气来,同衣轻尘道,“那位花公子应该不在天牢内,天牢目前仍属中立,若是这等重要的人物,多半会被国师囚禁在他自己的院落中。”又问朝雨,“小昭,风月两家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朝雨摇了摇头,无奈答道,“不行啊,孙冥这个臭老头子会的邪法实在太多,院落附近全是机关阵法,饶是那两家中人如何厉害,也难突破,更何况是要在不引发骚动的情况下,实在是太难了......”
就在众人都有些丧气的时候,朝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这是今早传来的消息,我险些给忘了。昨夜月家那边好像有了一些进展。”又望向衣轻尘,“月影,就是这一路陪同你们入京的那位月家杀手,他昨夜尝试着闯了一番国师的阵法,虽然负了些伤,但他找到了一些线索......”
说着便跑去隔壁房间,取来一个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盒子,打开来看,里头似有一小块皮肤模样的物事。朝雨戴着手套将之捏起,与众人解释道,“这是月影从国师那边护卫身上切下来的,雪家那边大致分析了下,与我的想法很吻合,就是人皮。”
长公主虚弱地抬起右手,置于唇畔调笑道,“人身上切下的不是人皮还能是什么?小昭你莫要卖关子了。”
朝雨便也跟着笑了两声,这是衣轻尘头一遭见到朝雨笑得如此发自肺腑,不禁有些怔愣,朝雨却也只是笑了两声,便端正神色,转过头继续与二人解释,“但是那个被切到的侍卫伤处并没有流血,从这段时间的经历来看,饶是尸人,被砍伤后身体内应也会流出黑血,所以这些侍卫的身份十分值得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