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走一个钟头了。你别费劲了。”她抓着明诚,脚上的皮鞋全是泥土,颇为嫌弃的甩着脚。明诚怔愣着,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永远追不上时间。
“那人...长什么样子?”断断续续的问出口,明诚接着喃喃一句,胡小姐没听清。仍是垂着头看鞋子,“戴着个帽子,估计长得挺好看。”
明诚心下咯噔一声,不是明楼。忽而觉得松快,回神后又是怅惘。“他把孩子带走了?”
“不然呢?”胡小姐耸肩,又凑过来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明诚摇头,缓慢的踱步回去。胡小姐自认倒霉的开口,“崔夫人产后虚弱,没多久就走了。组织让我照顾孩子,但也提到毒蝎还有家人,若是有人来寻,就把孩子交给他。”
“来接孩子的人,是不是叫张荩?”
“你认识?”
明诚闷闷的没回话,抿着唇。片刻静默后,“他有提到别的事吗?”这句话说得艰难,心里藏着恐惧,他不敢直面自己的怯弱。
“明先生。”胡小姐突然停驻脚步,朝着他喊,明诚淡淡应了一句。“其实我都知道,毒蝎本名明台,上海的那个明家我也知道,你们的事我一清二楚。”
明诚只是盯着她,眼神里有沉静却不集中。
“毒蝎刚到北平时,他是我的上级。当时我还在上学,许多事情并不懂,但他很耐心...也救了我很多次。后来某个晚上,大概是喝了挺多酒,借着酒劲把许多事同我说了。他的哥哥,他的大姐,还有一个姑娘...太多太多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生命的脆弱与强大,我一直想见见他口中的哥哥。”
“你已经见到了。”明诚噙着笑,嘴角泛苦。他记忆中的明台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还是小时候调皮惹恼明楼,躲在自己身后的样子。好似这些事他都没经历过,他还没有长大,这辈子有很多可能。
“明楼很好,虽然不能到处走动,但至少活的安稳。”胡小姐拨弄着大衣扣子,“张荩告诉我,如今的形势,也许过不了几年,国民党就要败了。”
明诚点点头,心里在打鼓。“谢谢你。”他指很多方面,明台作为被捕的人员,能得到善后与照顾已是不易。北平好像变得渺小,就是他脚下一块小小的土地,这里葬着明台。找不到具体的痕迹,但他是青山忠骨里的一个,明诚忽然想喝酒。
这种想法热烈,直冲上他的眼眶,潮湿的灼热。明诚忍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口子。胡小姐扶着他,两个人都快摔倒。而她突然松手,两人都跌坐在地上。一个在笑,一个在哭。但那笑开始苦涩,“你会不会想他。”胡小姐对着泥土问明诚,“止不住的那种。”
“我很想他。”不止明台,他一直想对明楼说我爱你,但两人都不开口,原先觉得心知肚明何须言语,但真到了此刻,连承他这句话的人都不在身边。
明诚哭的寂静无声,他是个大人了,要学会隐藏情绪。然后明诚站起来,伸手去扶胡小姐。“我得走了,以后你要是有空,就替我朝东南方敬杯酒...明台一定是想回家的。”
长久的沉默,明诚走出很远。人是漫无目的的,脚步却有方向。等他被人撞到踉跄才回过神来。空旷的月台,火车刚出站没多久。明诚朝着轨道看,是开往重庆方向的,他脑子里猝然冒出一个想法——认真又傻气。
他踩着石子,一步一步顺着轨道走。重庆离北平的几千里,明诚想,若他走上几个月,是不是就能到了。荒谬可笑到极致,脚裸一阵剧痛,阴测测的爬上小腿肚,明诚没有动。孤零零的路,只有他一个人。
他终究是跟着小组回去了,见不到明楼只好想念。盼他过得好,穿的暖。重庆总是不见太阳,明楼的头疼病又该犯了,盼他按时吃药。
明楼用力摁着太阳穴,身子往一边偏,晕乎乎的。离他出狱将近半年,还是没好利索。张荩给他找了个地方。四方屋子,虽是小了点,但家具齐全。睡不惯铁床,就往沙发上一躺。被软禁的日子处处要小心。
孩子刚睡着,明楼偷偷看了好几眼,和明台长得真像。大姐总是说明家就他们三个男孩,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如今明台的孩子是个女孩,大姐应该很高兴吧。
思绪重头越疼,明楼抿着唇,撑着头回房。家里只剩一本诗集,是明诚当初一直想找的《好》,明楼尝试重新翻译,每写一个字,就念一遍明诚的名字。
在明家最亮的灯光下,明楼握着小阿诚的手一笔一画写字。他记得读的第一首诗,记得明诚叫自己的名字,记得他明亮的眸子。外头还有月亮,屋里是静的。只有明诚的心跳,他偷偷看自己一眼,然后低头假装写字。
明诚喜欢的东西,他的习惯,这些明楼都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也有突然后悔的时刻,巴黎的遥远岁月。明诚曾说要去ParcFloral,满树金黄的时候坐在松果地里听音乐会。有次好不容易的机会,明楼的大学放假,又赶上明诚的假期。
两人本是约好的,明诚连路上的食物都准备好了。突如其来的电话——明台打的。小崽子偷跑到图尔,用光了钱让明诚去救。
一场音乐会届时泡汤,明诚只可惜了一瞬,还是自家小少爷重要。可关门的时候,明楼看他套了件薄薄的大衣,头发略微凌乱,鹿眼里带着些许落寞。忽而就想抱着他,附耳道句我爱你。
但明诚走的太快,半刻后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句话就一直堵在岁月里。他们总是错过说的我爱你。
章十五蓬山万重
民国三十八年,或许也再没有民国了。明诚削完手里的苹果,递给面前眼巴巴的小男孩。屋外明亮的光,明诚的目光沉静。他听到几声炮仗,收好小刀打开门。
一个新世界,乙丑年的十月份,他和明楼的期望成了真。身后的小男孩扯着明诚的衣角,仰头看他,“明叔叔,我爸爸说你要搬走了?”两家是邻居,明诚孤身一人,有些事难免顾及不到,邻里都帮衬着他。
“叔叔是要回家了。”明诚蹲下来,单脚撑着地。小男孩晃着脑袋问:“家在哪里?我以后可以去看你吗?”
明诚被他逗笑,摸着他的头,“在上海,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以后可以给叔叔寄信,到时候叔叔来接你去玩。”
得到了承诺的孩子,高高兴兴的坐回椅子上,欢快的荡着脚。明诚没有说话,心里越是欢喜越是安静。北平的十月份,前几天一场暴雨刚过,空气里还冷飕飕的。他靠着门廊吹风,一年前,他又回到北平,渐渐的就住下了。
到底是放不下,想着蹭踩着同一片土地也好。而明诚给明楼写了好几封信,并未寄出去。两头通不了音讯,仗叮叮当当打了一年,终于结果。三天前,邮局送了信给明诚,字是明楼,信封却写着张荩。
一张薄薄的纸,读每一个字心都要跳出来。藏着千言万语,信中提“人间别久不成悲,两处沉吟各自知”,明诚几乎要哭出来。但他闭上眼睛,等那股热潮过去。末尾约在广州,北平和平解放后,国民党败退广州,众人都是鸟兽状散去。能走就走,总好过等死。
明诚很快开始准备,他的衣物不多。本就是打算日后回上海的,木柜子里还留着大半空间。他一边整理一边规划,眼皮跳个不停,许是晚上没睡好。火车票被他贴身放着,大半夜躺在床上,黑漆漆的房顶,满心都是明楼的面容。
如今不同以前了,检票结束后,明诚靠窗倚着。原先他和明楼去过一次广州,三七年的时候,原本和明镜说好回上海过年,但总社临时下了任务。明楼只好改道去广州,那时风向也乱,明诚和他简单定了家旅馆。回程时又因着航空关系拖了几天,被明镜好一顿数落。
力行社为了查核人员信息,专门指出几个地点。人是通过了介绍,只差最后的考核了。但明诚莫名觉得蹊跷,他是去年入社的,由明楼介绍。考核那天差点闹了笑话,上级下级都用化名,明诚给自己取了个代号“獴”——毒蛇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