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触到床就睡,张荩没进来,他们都明白事情还未结束。
等他睡醒,太阳光从纱窗钻进来,台湾的热气严重。明楼只觉得脑子浮浮的,忍不住去外头透风。门口的狼狗不知何时撤走了,铁链摩擦的痕迹仍在。毛人凤的态度越加明显,他是放弃自个了。
果不其然,到了下午就有命令过来。委员长把他调到宣传部,可有可无的职位。倒是不用提心吊胆,明楼还舒了口气。
家里食材不多,明楼想着出去买菜,天色不好,青白里掺着点黑,空气闷热,蜻蜓像雨滴似的到处飞。下雨的前兆,明楼带了把伞,也不愿骑自行车,悠悠的走着。
眷村走几步就能看到菜摊,他和对方都不熟,但民风淳朴,卖菜人也问道几句,“这么晚才来啊?”听口音像是上海人,明楼笑着点头,“天气热,有些不习惯。睡过头了才想到还有晚饭呢。”
对方一听是乡音,不免亲切道:“那成,我这也快收摊了,送您些菜。”明楼长的一表人才,出门是也架着副眼镜,文气得回绝,“那可不行,这菜也是您辛苦种的,我多出些钱罢。”
“大家都是邻居,收着吧。”卖菜人圆敦敦,面色黝黄的朴素,“您倒是生面孔,不常出来吧。”
明楼不好拒绝,仍是谢了几遍,“人有些娇气,过不惯台湾天气。嫌热也就不出门。”对方似有所感,“这天啊,还得更热,我刚到那会,浑身不舒服,有时燥得睡不着。后来也就好了,人和环境得磨,多出来走走就成。”
两人一聊总是耽误些时间,卖菜人姓李,全家跟着亲戚过来的,他们也都是小老百姓,一到台湾得过日子,就寻了个菜摊摆着。房子和明楼住的远,但古道热肠,没多久就熟络起来。明楼见天色不早,告辞了回去。
一路上安静,几户几家点着灯,还有孩子饭后出来散步,吃着冰淇淋单手骑着自行车逛过去。明楼徒然有些不安,好像人生开始平实着,倒有些不真切。他那前半生的过往,都是梦里的场景,如今再回忆,连味道到变调了。
他刚拐过另一个角,迎面走来个姑娘,高挑个子,一双杏眼圆圆的瞧着他。她穿的是旗袍,紫色面缎,手里拎着顶帽子,上头镶着银粉红色假花。挽着两只手,头发拢到后头,一阵阵的香水味。
路上窄,只有他们两个,眼看就要撞上。明楼见对方无动于衷,侧着身子让开,没成想,姑娘不饶人,直愣愣的朝他身上撞,抓着他的手臂,半伏着落在他怀里。
伴随着一阵笑,朱唇亲启,“你就是明楼吧。”
明楼垂下头瞧她,过道里有几盏灯,微红的光,照的人脸颊发紫。“我没见过你。”明楼被她看的心慌意乱,确定她站准了,渐渐放开手别过身去。
对方不依不饶的跟着,“你到底是不是明楼啊?”
明楼若无其事的回她,“你认错人了。”他皱着眉往前走,跨过一道水坑。“我在保密局见过你的照片。”她大大咧咧的跳过水坑,皮鞋上蹭着些水渍。明楼突然停驻,回头看她,“你们保密局的间谍,连点计谋都没有吗。”
姑娘扬着脸,脸上仿若带着讥讽的冷笑,“你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还需要计谋?”她的发丝在刚刚一摔中遗落少许,堪堪遮住眉毛。
“新手?”明楼全然不落她的套,“我曾经也干过这行,你是第一个直接撞枪口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她自个给自己找台阶,又跟上明楼,含着笑吐露,“他们只让我跟着你,我也算在执行任务啊。”
“你挺聪明的。”再走几步就是家门口,“你几岁了?”
“二十三。”她晃着帽子,一路看景色。明楼杵在门口,“我到了。今天和明天我都不会出门。”姑娘仰着头,似在审读他,“我叔叔说,你挺有本事的,有些话不能信。”
明楼半恼半笑,“随你吧。晚上温度就降了,你早些回家吧。”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想她叔叔是谁,倦意又泛上来。
“你是想问我叔叔是谁吧?”姑娘几步跳上门口台阶,和明楼并齐,她见明楼没有回答,嘟囔道:“也不问问我名字。”小脾气般跑下去,朝他喊了句,“我叫张念之,你别忘了。”一本百家姓,张可是大姓,满打满算能接触到国民党高层的,大概也就张群。
天色已然暗了,墨蓝色下的平房都被镀上一层膜,柔柔和和的安静。姑娘的衣裙在路上留下一道道轨迹,时光沉睡着。
章四引日成岁
华东局的回复是隔天夜里收到的,陈毅派人来请明诚。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惺忪睡眼只披了件褐色外杉。晚间风凉,倒把他吹醒。小方屋子,点着昏黄的灯。
气氛也是黯淡的,陈毅显得宁静。他将纸递给明诚,“刚收到,破译后只有几个字。”一纸重量,明诚手都在抖,身后汗津津的。一灯荧然,照出几个黑字——此线需毁,另觅它法。
“台湾的第一封联络是两个月前,延迟了很久。我与中南局通过信,他们收到时间早,但情况实在太过危急。”
“这是不是代表,我大哥他还活着。”明诚发觉声音也在抖,听起来不自然。陈毅瞧他一眼,目光闪躲,忽而拍了他的肩,“台湾方面有许多特工,线路是张荩的,但明楼同志的消息,仍无法确定。”
一切落定后,明诚用平静对待他,“谢谢你。”然后他抬头看灯,那一点点大的光,映在眼眸里,像火苗在跟前蹿动,灯影幢幢,雪洞般落下来,光塌塌的一无所有。明诚终于哭了出来,眼泪无声无迹,都在他心上。
陈毅送他出门,又道:“明诚同志,台湾那边说暂不启动此通讯线路,也许,有一段时间联系不到了。”明诚仍是一语未言,陈毅只好宽慰他,“但明楼那里,我尽量托中南局再帮你看看。只是,唉...这也是没办法的。”
提到明楼名字才有反应,明诚木讷的点点头,木偶般浑浑噩噩回了家。楼梯的过道也变得阴暗冗长,他扶着墙壁,一点点踏过去。粗糙的纹路,指腹留下一道道感触。好像明楼还在身边,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年,最后仍是狠心告别。
他猜自己是傻了,耳边居然响起钢琴声。明楼很少弹钢琴,但那是他的拿手好戏。明诚有次回家,恰逢巴黎地铁早了一班,座位上也没有酒鬼。干干净净的有点不寻常,他的心情不错,嘴里哼着调子,推开门就见到明楼坐在钢琴前。
钢琴是专为明台买的,明楼不常碰。许是他心情也不错,瞧了明诚一眼,笑着就弹起来,音符是在身边的,手指也显得好看。很多年后,明诚扪在他胸口,拨弄着明楼的手指,莫名想起那一幕。
而钢琴声记在心里,一直没忘掉。人的记忆像一口匣子,发生什么就打开什么。永无止境的想念。
明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夜还很长,但他睡不着。
明楼一夜未眠,估摸是早上睡在多,而夜里下了雨。哗啦的敲打着阁顶,日式的屋子,轻微声音也变得很大。他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张荩的举动虽是为了救他,但也算把他们的联络方式搭进去了,且中共中央的意思捉摸不透。
他侧躺着,可以瞧见榻上的一道道纹路,有点像毛衣的编制手法。那时候就想明诚,伸着手在榻上写他的名字。最后明楼还是起身,开了壁灯,百褶的红色光,抽屉里放着几叠信纸,他摊开一张,小心翼翼抚平。身边的钢笔竟也是明诚的气息,他写下第一个字。
今年,不能替你过生日了。
但他顿住,眼泪不争气的留下来。他错过了很多生日,不止明诚的,明家早就散了。这很难让心去承认。但他都有数,明楼给自己擦眼泪,止不住的滑过肌肤,信纸已经湿透,仿佛外头的月亮,然后他抬头,发现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