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明诚闯进来,原先明楼以为自己都忘了,然而记忆都存着。他第一次抱住受惊害怕的阿诚,自己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但触目惊心的场景、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让他记了一辈子。如今许成的样子,虽及不上阿诚当时,但少年自己带着克制,将害怕都藏住。
许成处处留神,小布谷绕着他转,神情紧绷,药膏发挥作用的阴凉感爬上手臂,许成下意识的要去抓,黏黏的药膏粘在手上,他皱着眉找纸巾。
“找什么?”明楼端着杯子,另一只手还拿了些小糕点,张念之向来爱吃甜食,明楼也给她多备着。“手上弄到药膏了。”许成张了张手,红颜料般染了半个手掌,明楼放下东西给他纸巾,“药膏一开始擦上去有些痒,忍住就好。”
“明老师。”许成猝然叫他,“如果主任联系我的家长...”有些话停在半路没能开口,明楼拉着他去桌边,“你要是饿了就吃点,今天不想回去就住我这。”许成呆呆怔住,良久后眼圈红着哑哑道谢。
许成一天没吃东西,今早还是从家里溜出来的,学校是他最常呆的地方。有时他会做梦,翻来覆去都是父母的身影,但随着年纪越发模糊,醒过来满脸都是眼泪。后来就不管用了,舅舅的嘴脸会闯进来,连带着酒气。他快养成习惯,每晚缩在壁橱里,听外面的打骂声。
明楼轻拍着他的肩,许成突而磕在桌边,两只手枕着额头,隐声哭着。而背后的拍打似乎轻柔的安慰,慢慢地让他安心。
明诚一整天都提心吊胆。
他出院早,梁仲春也没来得及通知。只当他见自己出院,也就回家了。但一问苗苗才知根本就没见到人影,说是早上出去就没回来。明诚担心,又赶去医院。
护士忙东忙西,刚巧有急救病人来,紧赶慢赶就把明诚挤在护士站了。约莫一刻钟才见个人,对方面容陌生,明诚仍是好声好气的打听梁仲春。护士回忆半天,才道今早明诚出院没多久,有几个人来找他,没找着人刚好碰上来接的朋友,二话不说把人带走了。那架势,护士都没敢多看。
明诚匆忙道谢后就去通知苗苗,让他别担心。带梁仲春走的人该是昨晚来找他的,明诚此刻有陈毅挡着,不能动,大概猜到梁仲春和他关系不错,借着肃反之事来给他下马威。人不知被带哪,明诚先报了案,就当是失踪。
警察局局长和他打过照面,立刻就调了人去找。路上都是车,偶尔摇铃响彻天,这场面难得见,正好是晚饭时间,人从楼上下来看。找了两三个钟头,梁仲春自己回来了。一瘸一拐,头上肿了个包,脸上有些发青。
明诚和局长打招呼,把人领回去先看看有没有受重伤。一路上梁仲春唉声叹气,“阿诚兄弟,别担心啊。”明诚一下午兜兜转转,走的脾气上头,“他们是找我的,你当时跟他们走什么啊。”
“我这不为你好么?”梁仲春咕哝,看出明诚面色不好,也不多说。
“谁让你为我好了!”明诚声调高些,送他们回去的司机偷瞄几眼,都被梁仲春给瞪回去。“你这是气话。苗苗还好吧,找不到我好些时候。”明诚火气消了大半,“我通知他了。一下午全都在找你。”
“这回可不是小事,政府里弯弯道道真是没变过。”梁仲春捂着头,小眼睛眫巴眫巴,“照理说你处事圆滑,怎么惹上的啊?”明诚好笑的睨他,“政见不同,人是上头调下来,心高气傲。有些小摩擦就记住了,头上是被打的?”
梁仲春短促的咳嗽一声,“不是,那门槛高出一截,也不知道谁造的,一没注意就摔了。”明诚猫腰探近他,见他不像说假,“真能耐。”忍不住逗他,“中央有调令,没多久就去北京。”
“那挺好。”梁仲春猛的一摁,哎呦喂叫了几声,“你这是要搬走吧,指不定就不回上海了。”明诚默然点头,“我等确切调令。现在风气紧张,你也多小心。”
梁仲春乐呵一阵,凑到他跟前道:“得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地陷了还有大胖子呢。咋不怕,你就放心去北京吧。”
许成睡了,明楼替他关灯,自己歇在客厅。方才哭完后断断续续和明楼说了些许,果真如他的猜想。许成小时候被寄养在舅舅家,对方不太管他,偶尔还对他拳打脚踢。但始终都是别人的家务事,明楼除了安慰别无他法。
一个人在灯下胡思乱想,差点连敲门都错过。许久不见张荩,他披了件灰外套,显得人瘦。明楼请他进来坐,张荩脸色红润,新婚燕尔,明楼也和他开玩笑。
“怎么突然找我?”近来局势稳定,国民党全身心都在和日本谈判,研究反攻大陆,渐渐对共产党的搜捕减少。毛人凤也每况愈下,张荩的活动也越加频繁。
“前几天上头让我准备去美国,”他顿了顿,屋外多了双鞋,明楼指了指房内,“是我的学生。”张荩仍是放慢音调,“第一次去时认得个朋友,他举家搬去美国,近段时间要回趟上海。我和他联系上,我这回去美国刚好可以赶上。你要不要捎封信给明诚。”
明楼好似夷然,手紧紧抓着衣角,开口还算平稳,“美国带过去,也得段时间了。”张荩将信将疑,“不用吗?虽说信送到有些时日,好歹能知道消息。”明楼沉默着叹口气,皱着眉笑,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怕会想他。”
“再过三五年也不会放下,不如一直想着。”张荩眼睁睁望着他,“你有什么要说的我带给他。”明楼慢悠悠起身,再度提笔,笔身滚着茧,心头思绪找不着点。真要说什么也不记得了。
“一时竟想不起要写什么。”
张荩立在灯下,光温温的。“说些台湾的天气吧,报个平安。太多话其实明诚也不一定想听,越是小事越惹人想。”
等了半个钟头,明楼才装好信封递给张荩。动作细心,像是珍宝。其实他只写了一页,薄薄的没有分量。但笔下都是思念,重于海峡。
章十平地风波
傍晚日头刚下,载沉载浮的炎热粒子蒸发于空气中。小楼的铁质电梯里都是人,赶着一块下班。明城回去较晚,命令正式下调,中央顾念他还有琐事需准备,给他批了半月假期。时间长,俨然是不太能再回上海了。
按楼层的手都放慢,电梯零零散散几个人,明诚倚在角落,四个对角各站着一个人。面孔陌生,拖着手各自有神情,偌大空间里大家都陌生。明诚率先出去,身后电梯仍是工东工的上去,好似不会停也停不了。
明媚早下了学,窝在阿香家同郑乐玩,明诚特地买了些菜。梁仲春未到,他就先收拾起来。明公馆拆剩的东西是一定要带的,衣服只需备几件,几本书也叠在一块。兜兜转转,行李也就一只宝蓝色小皮箱。
他朝着敞开的门发呆,脑子里乱哄哄,原先身边就挺清净,可此刻寂静的让他害怕。上海的这些年,呱呱落地到长成人,临走了,留念也只有一小块。小时候的上海夏季,他能吊着脚在秋千上荡一下午,闻着淡淡的泥土味,慢慢混入些香甜的气味,印象中是五颜六色的,和明楼口袋里的糖一样。
故乡是甜的。
入口反而苦,明诚不行于色。糖放了很久,明楼也走了很久。明媚像是察觉明诚在家,一股脑跑进来。他旋即收了情绪,抱了抱明媚。
“爸爸,我们要去哪吗?”明媚坐在床上随意拨弄床上的衣服,她抬眼问明诚,“梁叔叔说我们要搬走。”明诚点点头,伸手揽过明媚,“爸爸要去北京工作。明媚想去北京吗?”
明媚闪烁的大眼睛盯着明诚,“恩...”她皱起眉,腴白脸蛋圆圆的鼓成包子状,“不想...北京好吗?有好吃的吗?”
“有啊,有很多好吃的。”明诚低声轻笑,“明媚为什么不想去?”明媚的发丝绕着明诚的下巴,她越长大眉眼同明台越像,勾得明诚想起太多事。明台的事迟早有一天会告诉明媚,可是那时...
“没人陪我玩。”明媚垂着头闷闷发声。“等你想郑乐哥哥了,爸爸带你回来好不好?”明媚同他会少离多,自己工作忙走不开,只好拜托阿香,郑乐经常玩在一块。小孩子总是难舍难分,等融入新环境也就慢慢淡忘。
“好,拉钩。”
“好。”明诚笑着同她拉钩,梁仲春的拐杖由远及近,明媚欢欢喜喜的跑出去,楼道里梁仲春的一声哎呦,弄得明诚大笑。明媚欢喜梁仲春,他最会逗孩子,明媚常被他抱在腿上,伸着手扒他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