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老先生。”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声音。明诚霎时未认出来。“我是党委的人,有些事需要您提前准备下。我们明天有人请您谈话。”
明诚愣了许久,心里七上八下打鼓,“好,谢谢。”他挂了电话就开始发憷,文革结束三年,他想不通何事会让党委约见。
工作内部改组后,他们已并入国务院。明诚忐忑的上了半天班,堪堪接到约见的电话。地点在三楼办公室。明诚整理下衣衫就敲门,对方只说了一句请进。
四五个人坐一排,对他甚是恭敬,为首的年纪颇大,将桌面的信封推给他。“明诚先生。”他没有喊职务,可见是私人事件。明诚舒了口气,暗自掂量信封,薄薄的估摸只是一张纸。
“你同明楼先生对党内贡献颇丰,明楼先生是该回家了。”他平淡的告知明诚,佯装地关心却让明诚瞪圆了眼睛。“您...说什么?”他有些结巴,许是刚刚听错了。
对方再次重复一遍,又补道:“信封里有时间与地点。”
明诚傻傻的望着空中,目光没有焦点,可脑海翻腾。那句话重复回响,心里好似有座火山在爆发,“空洞空洞”得敲打着。
“明诚先生?”对方好心喊他,明诚恍惚的笑道:“谢谢。”
“我们还要约见下一位,您?”
明诚礼貌的退出房间,头抵着墙发呆,手指不断摩搓信封。他感受指尖发抖,生命流逝。白敷敷的墙壁此刻都有了颜色,纯洁温暖纸张的味道。他仰头靠着,眼泪从笑纹里滑落,听到身边远去的脚步声,听到明楼的声音,很远也很近。
眼泪是甜的,明楼想。他笑着擦去,发傻似的对着纸笑。
张荩抽了纸巾递给他,“去准备一下?可不能被明诚看见你这样子。”他望了望壁钟,“我帮你收拾,有什么要带的?”
“真有些猝不及防。”明楼叹道,“我可能忘不了今天。”他脚步还有些虚浮,从书桌抽屉下取出小盒子,“带一样就好。”拿在手中如珍宝,他三十年的年岁都藏在里面。
“怕吗?”张荩问的莫名其妙,明楼笑答,“我知道我们会再见,意料之中。”他摇着手里的纸张,神色温柔。他快要迫不及待得想见明诚,用手指拂过他的脸颊。
而明诚呢,定是和他一样。他也迫切期待,在家里不知所措的绕圈。坐也坐不住,明媚好意按住他,“爸,你走来走去我都头大了。”
许成在一旁笑,被明媚横一眼。“爸,明天的船,现在还早呢。”明诚暗自点头,嘴角掩饰不住的喜悦,“我知道。”小辈对视一眼,明媚懂得此刻的明诚,许成将明楼的事告诉与她,爱情始终刻在心里,成了骨血。
但她还是劝道,“爸,你会怕吗?”
明诚怔愣许久,“我还记得四零年相携回家,大哥和我说,家里有人等着。”他答非所问,明媚笑着放开他,和许成站在一块。明诚望着穹顶处的云卷云舒,忽而松快的想睡觉。
他闻到一阵香气,是七十年代末的秋季,而天空是寂静的,海面在唱歌。
卷三完
卷四花有重开日
章一别来无恙
一九七九年十月,清晨微雨。招待所开着小门,明诚紧紧帖着手中水杯,聚精会神盯着空阔的马路。明楼先抵达天津港,再由人接过来。明明才一晚的时间,竟过得比三十年还漫长。
心跳剧烈,明诚仍不知所措。守卫也陪着他,许成要照顾怀孕的明媚,无法陪同。小空间里淡淡的茶气,隔着透明玻璃他还怕看不清。钟声萦绕耳边,滴答滴答,明诚忽的起身,几步踱到门檐。
守卫被他吓到,悄悄问询:“明先生,才一刻钟呢。我再给你续上?”他指了指明诚握着的水杯,“您平时日理万机的,时间宝贵。要不我等人到亲自给你载过去。”
明诚方才举动急切,怕是误会了。“没事,我等的有些心焦。”
“今天下雨嘛,路上可能耽搁。您见谅。”守卫带笑,把温水递给他,“按理十月天晴,本该没雨的,老天爷变卦快。我跑出去再给您看看。早上人少,车又打眼,不怕错过。”
“先谢谢你。”明诚如今身居高位,很少会来此。而文革结束没多久,许多人重新上岗,难免会小心翼翼。
守卫在路口张望,探头东看西看,隔着玻璃人影模糊。雨渐渐大了,明诚凑出门口想叫人回来,话还没出口。守卫摘下拿帽子,半只脚跨出去踏在马路边缘,用力挥动手臂。
明诚手抓门框,紧张的不自觉屏住呼吸。黑色汽车泛着光,雨水跳跃着从车顶滑落。他隔得远,车窗里模糊的人影,黑乎乎一团,雨滴如同镜子冲刷记忆。车子熄火的那一刻,明诚突然面上一冷。
雨滴或者眼泪拂过面颊。明诚没等人下来,几步踏出去又猝然止住。车窗先摇下,剪影侧身对上明诚。沉青雨幕,他穿件长长的黑呢大衣,似乎怕冷,眼睛单独被拎出来。整个人暴露在微弱的光下。
“阿诚。”
第一声。
“阿诚。”
第二声。
明诚没有动,他不敢,跨不出去。他们差了一小步,明楼深邃的眼眸,照出他矗立的身影。“阿诚。”明楼抱住他,很轻很柔。雨声淹没,渺茫世间。
他哭的汹涌,其实他不该哭也不能哭。“大哥。”这句话,他等了三十年才有机会说出口。用十几岁时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在明楼耳边复述。
明楼埋在明诚的颈间,他红了眼眶,单手拍着明诚的后背。“我回来了。”每一句都无比珍重,他的鼻尖蹭到明诚鬓角些许白发,哽咽念道:“别来无恙,阿诚。”冰凉借着雨滴窜进明诚的身上,但他心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