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固执地扬着脸对着他,喝问:“你想问谁?”
秦正虽然意外他身材枯干,这一声倒是底气实足,还是问道:“有位叫杨在渔的老人,以前住在这里,不知您认得吗?”
老人冷笑了一声,突然一拄拐杖,竟鬼魅一般笔直地站了起来,掉头就走:“我带你去看他。”
秦正吓了一跳,看着他一摇一摇地走进黑魆魆一片的深处,不想拒绝,就道了声谢,跟着老人走进“垃圾村”。
这村虽然乱如末世,老人却如双目可见一般,穿房过障,顺着羊肠一般的小径,走得极快。
秦正快步跟上,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随口问他:“这里都是外地来华城打工的人吗?为什么住这里?”他是好奇:为什么政府会允许这里存在这么一个脏乱差影响市容的地方?
老人冷笑道:“你们才是外来户!这里住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华城本地人,是真正杨家窑的主人!”
秦正听出他语气中的义愤,不想激怒这个老愤青,转移话题再问:“这儿的人何以为生呢?”
老人道:“我们是垃圾,当然跟垃圾住一起,也只能以捡垃圾为生。”
秦正心中暗笑:老人的话好有哲理。看他不像普通的农村老人,颇有几分威仪,一时不免好奇老人的身份。
二人在村中穿行时,一些没出去干活的妇女和玩闹的儿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打量了秦正、再撇几眼那老人,都是好奇又鄙夷的神情。但无论大人、孩子,都只在老人周围远远绕过,似乎对他颇为忌惮。
他们就这样走了很久,眼见着就要走出村去,秦正忍不住问:“老人家,你到底带我去哪里?”
老人突然回身,扬起戴着硕大墨镜的脸,森然道:“到了。你看不见吗?”他的头发在风中狂舞,他的身后赫然是一片坟场,每个坟头上摆着一只乌盆。
秦正望着那一只只黑漆漆的乌盆不由得一激灵,旁边尾随来的孩子们就是一阵哄笑。秦正倒不以为忤,反而向比较靠近自己的少年眨眨眼睛,低声问:“这是哪里?看着怪渗人的。”像来博取共鸣一般。
少年见他帅气和善,心生亲近,笑呵呵地说:“城里人没见过坟地吧?”
秦正道:“哪儿会,至少电视里见过啊!只是这儿摆这么多乌盆还是挺少见的,你不觉得吗?”
少年乐了:“这是这儿的风俗,我们从小见惯了,倒不觉得。你要是胆子小,日落前就快走吧,不然更吓死你。”
秦正一怔:“什么意思?太阳下山鬼魂就要出来了吗?”
他这样一说,逗得旁边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乐开了花。
少年笑道:“那倒不是。主要是这儿的乌盆与别处不一样,到晚上会发光,远远看着跟鬼火似的,所以胆子小的人晚上最好离这儿远一些,别吓出毛病来。”
那边老人发出嘿嘿地冷笑声,秦正这会儿真从心里生出一丝寒意来。
刚才秦正与少年对话时,老人并不插嘴,但表情倨傲,好像这些人都不如他懂得,他偏不说,反而用嘴角的一丝不屑来无声蔑视这群人的无知。
这时冷笑两声,他仰头向天大声念道:“乌盆案千古奇冤待昭雪,杨家窑三千农户未亡魂,天理何在!”并用手中的拐杖对着天空指指戳戳,状甚疯狂。
少年悄悄一拉秦正的手臂,低声道:“你别理会,老支书一向疯疯癫癫的。”秦正一怔:“他是支书?”少年一撇嘴:“早不是了。我妈妈说十几年前是,后来这村子都没了,他还算什么支书?一直就这么疯着。”
不知怎么那老人居然听到了似的,猛地挺直了身躯,傲然道:“我没疯,我是这里的支部书记,我是这里的当家人,你们谁是好人谁是叛徒,我心里清楚着呢,终有跟你们清算的一天!”
最后,他突然将脸转向秦正的方向,用拐杖回手点指着其中一个土坑说:“这是我给我自己留的,你回去告诉他,我就在这儿等着,哪儿都不去。”
秦正意外地问:“告诉谁?”
老人仰天狂笑:“你欺我看不见吗?我眼睛瞎了心不瞎,只要这颗心还没死透,我就认得你这张黑脸!回去告诉你老子,我就在这儿等着他!等到他死,到阎王殿上我要跟他打官司,我不信世无天理、阴间也会跟他的心一样黑!”
少年见秦正怔怔地瞪着那老人,震惊得像是话都不会讲了,就拉着他的手道:“跟我来。”一路小跑着奔村东头去了,转了几个弯儿,到了一处低矮的棚子前,拉着秦正坐到外面的木桩上,道:“老支书人不坏,就是神神叨叨的,你别怕。”
这时棚子里钻出一个中年妇人,想必是少年的母亲,有些戒备地看了秦正一眼,训斥那少年道:“阿明,你怎么随便带人回来?不怕警察抓你,还不怕人贩子记住你?”一面对秦正道:“你这人,不要随便跟我家小孩说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你马上走吧。”
秦正觉出妇人的敌意,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就向少年挥挥手:“谢谢你,阿明,再见了。”
他又在村里转了转,发觉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没受过教育,极怕生人,而大人无论男女,都敌意极重。只有阿明甚好,远远地跟在后面,怕他走差路口,不时给他指路。
回到大路上,他找到自己的摩托,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垃圾村,心情沉重地返回华城。
回到孔雀大厦,他本能地去东方泽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他心里先就是一慌,忙问跟过来的Helen:“泽总呢?”
Helen忙道:“几个外地公司的管理团队因为任免通知下达了,飞来华城开交接会议,泽总在上面主持会议呢,需要叫他下来吗?”
秦正松了口气,道:“算了,让他在上面威风威风也好。”
他的本意是“省得他下来拿我们耍威风”,但这话听在Helen耳朵里却说不出的刺耳,好像泽总本就不该有什么威风,正总不在的地方就先让他威风一下。
秦正哪儿知道她的心思,只在办公桌前转了两转,就快步走了出去:“不行,我还是上去看看。他们在哪个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