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统。你不是最喜欢坏血统?”
“你说你喜欢坏血统,因为它像你,还因为你的血统也是坏掉的。”
他知道,他真的是“知道”。
原来,原来……
如果想坚定信仰,那么就连一无所知地呼吸都是错的。甘岚说:“时代是科学的,而我是怪物。”是的,他同意他了。差异的共存并非不现实。是眼界局限了世界,他自以为的过去,自以为的存在,自以为的真实,终究脱离不了眼眶。真实的,就是该怀疑的。
他最应该怀疑,最应该悔悟。
因为是他睡在梦里。
甘骁别有居心的窥视、边优复杂的眼神、甘家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还有甘岚的“真的知道”。那么多的注视,他都毫无所觉。
甘栾想:我的过去遍布迷雾,我的无知不可饶恕。我以为已至渡口,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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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的相册都给叶里收进箱子了,甘栾只拿走一张。那张照片平平地躺在他的口袋,理应毫无存在感,但却像个会跳动的活物,甚至掩盖了甘栾的心跳。都是那个活物在作祟。路边堆积的树叶纷纷染回绿色,朝天卷起茵茵绿潮,他们的车破浪而出。他看着那些叶子都在长回去,光秃秃的枝桠不停地吸收绿叶,那些绿滴滴的叶子又长出新的脉络。他一路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他又见到父母无法交握的双手,他命名的那个摩天轮,他与边优每年照进摩天轮的合影,甘骁教他开车,甘栩给徐理整理衣服,甘绪一遍遍梳理他的态度,甘显的大手放到他额头,甘娴对着他哭,云朔公事公办的读诵,叶靖在树下仰头。
他们往前,时空却在倒流。他的过去长出新叶,脉络曲折的新叶,藤枝勾引的新叶。
此行收获甚多,甘栾却越来越迷惑。好比进入山洞探险,沿着一条阴森小径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捱到深处,却发现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洞口,每个入口都深不可测。可留给他的时间,只能让他选一条路。
叶里说:“我有个两个问题。”
“你说。”
“根据甘岚的表现,我暂时认为他与甘骁是对立的,他受甘骁的束缚。现在甘骁已死,他获得……等于说,他是被你拯救了。你吃掉对方的棋子,他是你的战俘。他的主君又已死,他现在的处境要比以前好一万倍,可是他为何还是对你缄口不言?”
“嗯。”甘栾一时未做回应。窗外的叶子像聚散的飞鸟,扑腾上枝头,倒映在他眼中。它们还在长回去,长回去。回到那个老宅化为废墟的下午,他与甘岚站在仅剩的楼梯上,身后的扶手刻印伤痕。贴在墙上的甘岚眼神倔强,但泪光脆弱,而他掐住了他,他把甘岚留在那段时光中。像停留在传说中的妖怪,甘岚就在那里,每当你光临传说,他就又在那里,用真实的泪,呼唤你虚假的记忆。甘岚说过的:“因为你都知道。你现在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想知道了。我无法擅作主张再次告诉你,那都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按他的怪物逻辑,我问的都是些我已知的事,他不必再说。”
“不用想他是怎么说的,你只要知道,他不愿意告诉你任何。”
“这是问题一,”叶里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是,他知道,得出结论并不难。他只是像躲避扑脸的蒸汽一般,一时挪开而已。
“那么问题二,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我认为你已经察觉了。现在我来帮你说出来——所有事都围绕他,所有人都被撞离轨道,但只有他顺风顺水。”
自那场被叶里称作“宿命”的车祸开始,或者说,自他有了留住甘岚的想法后。甘骁和边优都想偷偷带走甘岚,于是甘骁当晚死亡,隔日边优背上杀人嫌疑,失踪。接着,甘岚的资料顺利到达他手上,时机简直完美,就像终于等来趁手武器,资料一到手,他便决定利用甘岚。再接着,叶靖和律师配合,令难搞的甘显辈也无话可说。没有一丝能够反抗的风,尘埃直线落地。这条轨道,甘岚走向他的轨道,就像是神为其铺好的路。而所有与甘岚有牵扯的人,他周围的人,无一不被碾过。如同置于血肉之上,肉糜与碎骨堆成轨道,黑色铁轮呼啸而过,绯色斑驳,带领他们冲向深渊一般的洞口。
“如果把问题一二放到一起,我们又可以得出一个耳熟的结论。”叶里说:“从你选择利用甘岚,到实现他的身份,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除了你和甘岚,还有第三个人。我们假设甘岚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是推手作为,那么甘岚的不可控,也能解释为:他的君主还在。”
甘骁之死,除了甘骁、边优,还有第三个拆摄像头的人。
甘岚的身份落定,除了突如其来的甘岚,他自己,还有第三者:疑似控制甘岚的人。
有一根隐藏的线,在这两件事中间穿插,把三者编到一起,绑成一条扑朔迷离的麻花辫。或许得拆除那根线,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他身边唯一连着那根线的人只有甘岚,或许边优知道什么,但他是被动的,根本找不到边优。所以,他该拿甘岚怎么办?他的手摸上那张跳动的照片,甘岚已经不止于推理中的那张单薄形象了,就像这张让他产生幻觉的照片,跳动的绿叶遮住前路,藤枝绊着他的脚步。他曾经想过:无论你是什么样。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都不重要。可是他根本看不到,根本看不到啊。
生于传说的妖怪,尽管在故事里流离失所,但存于知晓传说的人类心中……只是如此了吗?那么妖怪到底真实存在……吗?
……
自那天起,甘栾发现,他经常与甘岚目光相遇。偷看真是太可耻了!他的爱好,他的习惯,他的口味,这个怪物竟然一清二楚,都不知从哪偷窥到的。难道那本跟踪狂相册出自甘岚?当然,他只是想想而已(想是被害妄想症的想),外表上看,除非甘岚是披着人皮的千年老妖怪,否则就不可能是甘岚干的。不平衡便产生了:甘岚对他如数家珍,他对甘岚一无所知,除了此人是疯子这件事。而且,他都没赢过甘岚(斗嘴方面)!只有虚伪是无懈可击的。或许喜怒无常都是这个怪物的演出,谁知道呢。总之,甘岚就像一碗冒着浓烟的黑暗料理,谁都不敢尝,靠近还怕他炸了。
怀着家贼难防的心态,甘栾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某人的“偷窥”。某次,他觉得肚皮有点痒,可能是纸屑掉进去了。正当他掀起查看时,甘岚恰巧路过,甘栾跟藏宝似的把衣服拉回去,差点手抽筋。结果虚惊一场,甘岚似乎没发觉他的动作,脚步不停。甘栾松口气,继续掏纸,再抬头,甘岚就趴在他正对面的沙发背上,亮晶晶地看着他,鬼一样。跟鬼一样!这家伙肯定是飘过去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影子!他是怨灵吧!一定是的!甘栾要疯了。然后怨灵说话了,用着怨灵表情:“说真的,我对你毫无营养的腹部一点都不好奇。”
“你是怎么知道它毫无营养的。”还不是因为看过了!他要锁门!他一定要锁门!去他大爷的温养,他又不是邪恶法师,要养什么怨灵!
甘岚鼓着脸。甘栾说:“哦,那你就营养咯,你倒是营养给我看啊。”这又矮又瘦的小竹竿——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他后来曾后悔。谦虚能做护盾,轻视也能,但轻视也有投敌的危险性。这是一件血泪史:倘若对手有反光镜,你之轻视也能杀你自己。
“哼。”甘岚跳起来,站到沙发上,还晃了晃,站稳后,他朝甘栾呲开了大白牙……以及他浅浅的六块小腹肌。
“摸吗,”甘岚朝他扬眉,头顶翘起一根毛,连毛毛都在得意地抖:“不是画的,货真价实。”说完他自己先摸了摸,一脸满足,像在抚摸他腹中的儿子,简直可怕。
……这颗菜到底用什么肥料浇的啊!施瓦辛格的精华吗?为什么一颗瘦不拉几的矮菜会有腹肌!他是吃屎长大的吗,一定是。
“不、摸。”甘栾说。他那张没表情的脸一直保持到甘岚睡着,而他心底的咆哮,彻夜嘶吼。后来,每天都有不同口味的蛋糕送到老宅,通常甘岚吃两份,而甘栾去办了健身卡。
某日,晴光甚好,午后日光照亮整座山,吸血鬼古堡像是年轻了十岁,甘栾觉得此时正好,他叫上甘岚,要他陪他去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