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哥哥,所以我什么都不要。如果哥哥不存在,那就是我也死了。”
你简直无药可救……甘栾想,你还想把我也拖下去。不是杀了你,就是被你杀。我们的结局不过如此。他大约想通了,就在这一刻。浓郁的木樨花香气令人沉沉浮浮,合着那香味一起飘荡。随风缭乱的月见草搅浑了他的眼底,他的眼浸没这丛林。眼深如许。
世间哪里最容情?在将死之人的眼中。
但是他要他活下去。
演戏的唱情,观戏的伤情,究竟谁是真实、谁是虚妄?要说戏角,他终究是在剧中,是戏,也是戏中人,谁能说他不真?再说观者,他最动情动心,又哪能说他假痴?
不明不昧、不实不虚、不死不生,是为冤孽。
这是何等的畸形。是罪孽吗,是罪孽吧,就像那一辈子都洗不清的原罪。
后来温行漪离开了。在那之前,整座校园的学生教师都离开了。晚色染天,甘岚朝着温行漪离去的方向,而甘栾看着他的背影。路灯微黄,铺出淡淡的影子。还不是夜天,灯倒点得勤。踩着细碎的破裂声,甘栾朝甘岚走去。温行漪哭了多久,甘岚就静静陪着她待了多久,当然甘栾也是。
听到脚步声,甘岚转回身,也朝甘栾走去,甘栾坐到秋千上,甘岚就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尽管秋千不止一架,而甘岚几乎站了一下午。天色模糊了远景,也让甘岚脸色黯淡,他的表情灰蒙蒙的,若有所思。
甘栾问他:“她哭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她让我觉得,我也应该难过。”
秋千架上的铁链发出几声响:“所以,心软了?”
“我搞不懂。”
甘栾说:“你过来。”
甘岚显得很防备:“我不过来。”
平时甘岚黏得跟狗一样,现在竟然逆着毛不让他梳了!这简直威严扫地。越是如此,就越想较劲。这两个人身上的筋大概一个弹性,这个说你过来,那个说我不,来来回回打了十几球,也不嫌腻。甘栾抱着手晃起秋千:“行啊,你不过来那你走啊,走!”赶牛似的。另一个呢,那就是条倔牛了:“我不走!我要在这生根发芽!”
铁链子哗啦响,甘栾嘴上说着:“你不走我走!”屁股粘得死死的,晃秋千上了瘾。
甘岚回一句:“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我在这里那你过来啊!”不就三步路的距离,尊敬一下“长辈”好不好!要不是体质刚健,甘栾早气得吐血三升。
天已擦黑,甘岚和他最后的倔强化为磐石死在原地。甘栾都晃腻了,准备起身,动作太快,秋千板子打得腿疼,令他不得不迈前一步,这是要输——他急中生智道:“现在我往前一步了,你也过来一步。”甘岚磨磨蹭蹭挪过来些许,甘栾趁其不备,抓着人就往秋千那边拖。对于甘栾,甘岚不仅是个瘦子,还是个矮子,他又有好几次抱娃经验,掐七寸掐的得心应手,只要能接触到甘岚,那就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把好手,势均力敌的形势急转直下,顷刻间变天,甘栾像抓小鸡一样捞起甘岚就放到秋千架上,可以算作心满意足了,准备事了拂衣去。原本是较劲闹着玩,哪知甘栾松手后,甘岚立马就滚下秋千,捂着耳朵紧缩一团,秋千架发出几声寂寞的脆音,蜷伏在地的甘岚如同遭遇克星的小妖怪,生气全无,怏怏如枯。
这下甘栾节奏全乱了:“甘岚?你……”他抓住甘岚冰凉的手:“……在害怕?”
“我没有我不是。”说话间甘岚已窜到甘栾身后,手还攥紧紧地。这小子热气直扑,像只刚出笼的软面馒头,还涂了厚厚的奶油,腻腻的奶香热乎乎的贴着甘栾,甘栾不自在道:“所以你勇敢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认输我认输。”甘岚直拽着他往后:“回家吧甘老师。”
细数甘岚对甘栾的称谓,要分四个形态:习惯上比较偏爱叫哥哥,偶尔说溜了就只剩一个“哥”,要么“我哥”;严肃起来,或者说沉醉于他那套中二故事的时候,会直呼甘栾大名;十分入戏时,就直接叫“你们人类”了,很是有病;最后,心里特别虚,没底气的时候,则叫甘老师,语气谄媚,笑容人畜无害,就差头上顶圣光了。比方现在。
甘栾面无表情地伸手,猛摇几下秋千,“哗啦啦”一阵稀里哗啦的脆音,在这空旷的校园边边上响得特别清晰,这么着,刚刚还绷得直挺挺的甘岚一下就软了,抱着甘栾大腿不敢撒手,还可疑地哼了两声。嘿……甘栾抹平了嘴角:“你不是你没有?”他拖着大腿,以及大腿上的挂件,直往秋千那儿挪,拔河的劲都用上了,还觉得不够,腾开一只手摇秋千,作上曲,摇出节奏:“你不是?”……“哗啦啦”……“你没有?”……“哗啦哗啦”甘岚也跟着那节奏抖,不是乐的,但他说他“没有”怕,所以也不知咋的。后来甘栾感到大腿一松,再看时,挂件长脚跑了,追都追不上。到家后,甘岚还生闷气呢,对着一阳台的橙色玫瑰张牙舞爪,誓要生吞活剥这群甘栾的爱花。叫吃晚饭也不理。
牛皮糖学会闹脾气不理人了——甘栾只觉得新鲜,看来把这娃送出去放风还是有好处的,会生气,这不挺好的?一时欣慰不已,好比见着自家孙子蹒跚学步,慈祥到不行。下午那个气得要咳血的是哪位?不认识。
起头,那个矮子对着花丛狂魔乱舞,那双手伸过去又弹回来,欲掐不掐,再然后,就直接躺下了,身子横在花坛边,侧头看星星。结果,那群胖花一朵都没瘦下来。躺在靠椅上,咔咔咬着棒棒糖的甘栾,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串连环画。对于要违逆甘栾这件事,甘岚永远待在扬言阶段。便是这种胆小鬼,偏偏藏着一堆秘密,日日夜夜小心看守,防他到滴水不漏,一如惊觉的小动物,他的庞大身躯一旦靠近,这小玩意就装死。死得无怨无悔,叫人气恨。明明一爪子就能把他扣进土里,可是不行,因为一毁俱毁……自古以来,独占秘密的都是大爷,甘栾与甘岚,好比狂狮对上疯兔,红眼睛疯兔子怀揣大狮子的宝物装死,身躯盖得紧紧的,任狮王吼了多少声,围着转了多少圈,因为火气太大烫了多少次爆炸头,都奈何不已。真是太放肆!气得甘栾要驾崩。
仗着好牙口,甘栾嚼碎了棒棒糖,他推开阳台门,靠门沿边上深沉。甘岚侧撑着头躺地上,留个条顺的背影给甘栾,稳如雕塑,特高贵特冷艳特没有听觉。甘栾蛮想直接问“你为什么怕秋千”,但可以想象这兔子会直接炸毛,毕竟第一次自主生气,这事得先揭过,采取迂回战术:问别的——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啊!——一句来自甘栾的绝望自问。
“为什么你也要难过——我是说下午的事。”他走过去,用下巴扫视甘雕塑:“是后悔了?良心发现?突然醒悟辜负了真爱?说完不喜欢才发现喜欢?”说完摸了摸脖子。
甘雕塑惜字如金:“不。”
甘栾让自己走远了点,不然他的脚会忍不住踩上这块臭屁雕塑。他想:那你自个难过去吧,都关我屁事。甘雕塑又说话了:“不喜欢。我不知道……我应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我不知道的。等我喜欢了我才会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证明我还不会喜欢。”
甘栾靠在墙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甘岚平躺下,用手臂遮住脸:“知道。”
可我不知道!甘栾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他还能说什么。
甘岚给自己翻了个面,把背晾出来:“我明明不知道,看她哭了,却像是知道了一样。“他的指尖竖立着,在地板上涂画难解的图案。甘栾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糖,手心展开的时候,脆脆的玻璃纸齐齐发光,在昏昏夜色里,如同一捧宝石。他将亮晶晶的糖果一颗一颗往甘岚那丢,专门对着脖子缝。甘岚则像死鱼一样任他扔,触到痒处便缩一缩脖子,偶尔摸一颗藏到肚子底下,甘栾没接话,他也缄默,就这么剩到最后一颗,甘栾剥了糖纸。
一阵酸味……柠檬酸。酸得甘栾腮帮子都皱起来了。甘岚继续说到:
“我应该同她一样……我想起我……有一段时间,应该也是……要怎么说呢,好比阅读一本书,看到书里某个人被遗弃,然后他病倒了,浑身无力,躺在阴湿的地下室,面颊贴着冰一般的地面,看到这里的时候,那种冷意仿佛也传到我的脸上,然后我才惊觉,我与那个人的处境相似,我也困于一处阴湿之地,所以,我应与那个人感受到同样的冷意。”
“这就是我也应当难过的原因。要我说出来,我也解释得清楚。可我搞不懂,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我要给出这样的解释。”
“就像一个人,突然难过得哭了,他知道自己难过,但他找不到让他难过的正当理由。”